那木鱼敲得十分沉重着力,从满天的雨丝里穿扬开来,它敲敲停停,忽远忽近,完全不像是寺庙里读经时急落的木鱼.我追踪着声音的轨迹,匆匆的穿过巷子,远远的,看到一个披着宽大布衣,戴着毡帽的小老头子,他推着一辆老旧的摊车,正摇摇摆摆的从巷子那一头走来.摊车上挂着一盏四十烛光的灯泡,随着道路的颠踬,在微雨的暗道里飘摇.一直迷惑我的木鱼声,就是那位老头所敲出来的.
一走近,才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寻常卖馄饨的摊子,我问老人为什么选择了木鱼的敲奏,他的回答竟是十分简单,他说:"喜欢吃我的馄饨的老顾客,一听到我的木鱼声,他们就会跑出来买馄饨了."我不禁哑然,原来木鱼在他,就像乡下卖豆花的人摇动的铃铛,或者是卖冰水的小贩手中吸引小孩的喇叭,只是一种再也简单不过的信号.
是我自己把木鱼联想得太远了,其实它有时候仅仅是一种劳苦生活的工具.
老人也看出了我的失望,他说:"先生,你吃一碗我的馄饨吧,完全是用jīng肉做成的,不加一点葱菜,连大饭店的厨师都爱吃我的馄饨呢."我于是丢弃了自己对木鱼的魔障,撑着伞,站立在一座红门前,就着老人摊子上的小灯,吃了一碗馄饨.在风雨中,我品出了老人的馄饨,确是人间的美味,不下于他手中敲的木鱼.
后来,我也慢慢成为老人忠实的顾客,每天工作到凌晨的段落,远远听到他的木鱼,就在巷口里候他,吃完一碗馄饨,才开始继续我一天未完的工作.
和老人熟了以后,才知道他选择木鱼做为馄饨的讯号有他独特的匠心.他说因为他的生意在深夜,实在想不出一种可以让远近都听闻而不致于吵醒熟睡人们的工具,而且深夜里像卖粽子的人大声叫嚷,是他觉得有失尊严而有所不为的,最后他选择了木鱼——让清醒者可以听到他的叫唤,却不至于中断了熟睡者的美梦.
木鱼总是木鱼,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它,它仍旧有它的可爱处,即使用在一个馄饨摊子上.
我吃老人的馄饨吃了一年多,直到后来迁居,才失去联系,但每当在静夜里工作,我仍时常怀念着他和他的馄饨.
老人是我们社会角落里一个平凡的人,他在临沂街一带卖了三十年馄饨,已经成为那一带夜生活里人尽皆知的人,他固然对自己亲手烹调后小心翼翼装在铁盒的馄饨很有信心,他用木鱼声传递的馄饨也成为那一带的金字招牌.木鱼在他,在吃馄饨的人来说,都是生活里的一部分.
那一天遇到老人,他还是一袭布衣、还是敲着那个敲了三十年的木鱼,可是老人已经完全忘记我了,我想,岁月在他只是云淡风清的一串声音吧.我站在巷口,看他缓缓推走小小的摊返消失在巷子的转角,一直到很远了,我还可以听见木鱼声从黑夜的空中穿过,温暖着迟睡者的心灵.
木鱼在馄饨摊子里真是美,充满了生活的美,我离开的时候这样想着,有时读不读经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九八二年十月二十七日
放生鸟
在泰国清迈有名的古迹"普哪大庙"前,有许多供游客放生的"放生鸟".
"放生鸟"通常是一对,放在一具用细竹子编成的粽形笼里,摆得满地都是,由当地的妇人或小孩看管,到庙里朝拜的游客,只要花很少的钱,就可以买一对放生鸟,打开鸟笼,两只小鸟咻咻飞向空中,小鸟的飞翔让人感到一种无比的快慰.庙前有高僧,专门为那些放生小鸟的游客祈福.
可是任有多少游客,为多少小鸟放生,庙前的小鸟永远不会减少,原因是卖"放生鸟"的人,每天清晨都到树林去捕那些出来觅食的小鸟;可惜那些小鸟身上都没有记号,我时常想,有没有小鸟被放生,又被捕回笼子里呢?笼子和天空的不断来去,对小鸟而言是不是一种轮回呢?
这个景象,使我想起几年前在乡下看到的一幕.一位捕guī的人,捕到许多海guī,放在乡下的庙前,供应善心人士买海guī放生来"做功德",善良的人总是觉得,他们将有灵气的guī放进大海,可以添寿.有一次,我看到那位卖guī人所拥有的两只海guī,它们guī甲的底部已经刻了许多放生者的名字;很显然,guī甲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次放生,它们幸运的回到大海,一再不幸地落入卖guī者的网中,成为敛财的工具.
但是仍然有人放生,刻下自己的名字,飘到大海去.
一再落入轮回的海guī是否有知呢?
这两件在不同时地发生的类似的事,时常使我想到"放生",鼓励别人放生的小贩,为什么自己不肯做功德,一定要由别人来做?我们看到放生的场面是很美的,小鸟在空中自由的飞翔,海guī缓缓的在水里邀游,任何人都可以感受那种快乐,唯一不能感受到的恐怕是那些小贩吧?小鸟、海guī不幸,竟成为顽者的生计.
不论小鸟,或是海guī的放生,都只是生的轮回,我却记得有两种生与死放生的轮回.
马来西亚有一种旧俗,就是清明节的时候,在溪边超度亡魂,要放莲花,称为"放生莲".那时溪边围满了人群,看莲花往溪的远方飘去,人人都相信,溪中的亡魂只要攀住一朵莲花,就可以往生西方,投胎为人,莲花年年要放,因此在清明时节,就有专卖莲花的人.
是不是有鬼魂因攀到莲花而往生西方,就不得而知了.
中国各地,都有放河灯的习俗,在七月鬼节,家家都糊好一个河灯,趁着夜黑"放生"到河里去,传说这些河灯可以引路,使那些彷徨的河魂,借着灯的照引,能得路重生.我童年时看人放河灯,总是到夜半还在河边,看那些灯在孤寂的夜空中,一盏盏熄灭,感到又凄凉又美丽.
女作家萧红在《呼兰河传》里,有一段描述放河灯的景况,我觉得是文学作品里描写放河灯最典丽的一段:
这灯一下来的时候,金急急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万人的观众,这举动实在是不的.河灯之多,有数不过来的数目,大概是几千百只.两岸上的孩子们,拍手叫绝,跳脚欢迎.大人则都看出了神了,一声不响,陶醉在灯光河色之中.灯光照得河水幽幽的发亮.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会有这样好的景况.
河灯从凡里路长的上流,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来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去了,在这过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死了.有的被冲到了岸边,在岸边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挂住了.还有每当河灯一流到下流,就有些孩子拿着竿子去抓它,有些渔船也顺手取了一两只.到后来河灯越来越稀疏了.
到甍下流去,就显出荒凉孤寂的样子来了,因为越流越少了.
流到极远处去的,似乎那里的河水也发了黑,而且是流着流着就少了一个.
河灯从上流过来的时候,虽然路上也有许多落伍的,也有许多淹死了的,但始终没有觉得河灯是被鬼们托着走了的感觉.
可是当这河灯,从上流的远处流来,人们是满心欢喜的,等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什么,唯独到了最后,那河灯流到了极远的下流去的时候,使看河灯的人们,内心里无由的来了空虚:"那河灯,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被放生的小鸟、海guī、莲花、河灯,到底最后去了什么地方?这恐怕是千古的大疑问,许多古老的习俗,都一再显示着人们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对着天空和大海的辽阔,对着溪河的绵长,对着一切物的有灵,人是显得多么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