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留学日记_胡适【完结】(100)

2019-03-10  作者|标签:胡适

  第64章 民国四年(1915)八月九日至十一月三日(1)

  (九月二十日以后在哥伦比亚大学)

  一、吾之别号

  (八月九日)

  此册以后,吾札记皆名《胡适札记》,不复仍旧名矣。盖今日科学时代,万事贵jīng确划一。吾国文人喜用别号,其数至不可胜记,实为恶习;无裨实际,又无意义,今当革除之。凡作文着书,当用真姓名,以负责任而归划一。

  “字”非不可废,然友朋相称,皆用字而不用名,一时殊不能骤易。吾又单名,不便称谓,他日或当废名而以字行耳。

  吾自操笔以来,亦不知尝用几许名字,今以追忆所得,记之如下:

  先人命名:嗣穈洪骍(行名)。

  字:希qiáng(本老子“自胜者qiáng”)。

  别号:期自胜生、自胜生、铁儿(先人字铁花)、胡天(本《诗经》)、藏晖室主人(太白诗:“至人贵藏晖。”)、冬心、蝶儿(此二名仅用一二次而已,见《竞业旬报》)、适之(二兄所赐字,本“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之说。)、适盦适(以胡适为名始于北京留美之试)。

  此外尚不知更有几许。犹忆童时自析吾名为“麻禾生”,则孩稚之行,不足记也。

  二、王安石上邵学士书

  (八月九日)

  ……某尝患近世之文,辞弗顾于理,理弗顾于事。以襞积故实为有学,以雕绘语句为jīng新。譬之撷奇花之英,积而玩之,虽光华馨采,鲜缛可爱,求其根柢济用,则蔑如也。……

  三、不是肺病

  (八月十三日)

  月来得嗽病,疑是肺病,往乞吾友雷以特医士(dr.f.r.wright)诊之。君为我细细察视,以为非肺病,惟言余每日须睡九时,步行(疾行)一时。此大非易事,当勉qiáng为之。

  四、“时”与“间”有别

  (八月十五日)

  余尝以为time当译为“时”,space当译为“间”。《墨子·经上》云:“有间,中也。间,不及旁也。”今人以时间两字合用,非也。顷读蔡孑民先生旧译《哲学要领》,以“宇”译space,以“宙”译time,又曰:空间及时间。此亦有理。按《淮南子·齐俗训》云:“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则宇宙古有“间”与“时”之别也。

  五、论“文学”

  (八月十八日)

  前所记香山论文书,谓诗须:“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此实际家之言也。故其结论,以为“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发”,王介甫所谓“根柢济用”者是也。

  然文学之优劣,果在其能“济用”与否乎?作为文词者,果必有所讽乎?《诗》小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夫至于不知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更何暇论其根柢济用与否乎?

  是故,文学大别有二:

  (一)有所为而为之者;

  (二)无所为而为之者。

  有所为而为之者,或以讽渝,或以规谏,或以感事,或以淑世,如杜之《北征》、《兵车行》、《石壕吏》诸篇,白之《秦中吟》、《新乐府》,皆是也。

  无所为而为之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其为情也,或感于一花一草之美,或震于上下古今之大;或叙幽欢,或伤别绪;或言情,或写恨。其情之所动,不能自已,若茹鲠然,不吐不快。其志之所在,在吐之而已,在发为文章而已,他无所为也。《诗》三百篇中,此类最多,今略举一二:

  舒而脱悦兮!毋感我帨兮!毋使也吠!

  此何所为耶?

  俟我于着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适按〕此艳歌也。即唐人“dòng房昨夜凝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之意。注《诗》腐儒,不解此也。

  此又何为者耶?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此写恨耳。他何所为耶?

  子之还兮,遭我乎峱之间兮。并驱从两肩兮,揖我谓我儇兮。

  〔适按〕此女子之语气。子,谓所欢,盖猎者也。此写其初相见时,目挑心许之状,极旖旎之致。腐儒误以为男子相谓之词,而为之说曰:“哀公好田猎。……国人化之,遂成风俗。习于田猎谓之贤,闲于驰逐谓之好焉。”不亦可怜乎?

  此叙欢会也。他何所为乎?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此又何所为者耶?

  更言之,则无所为而为之之文学,非真无所为也。其所为,文也,美感也。其有所为而为之,美感之外,兼及济用。其专主济用而不足以兴起读者文美之感情者,如官样文章,律令契约之词,不足言文也。

  老杜之《石壕》、《羌村》诸作,美感具矣,而又能济用。其律诗如:

  落日平台上,chūn风啜茗时,石栏斜点笔,桐叶坐题诗;

  翡翠鸣衣桁,蜻蜓立钓丝。自今幽兴熟,来往亦无期。

  则美感而已耳。

  作诗文者,能兼两美,上也。其情之所动,发而为言,或一笔一花之微,一吟一觞之细,苟不涉于粗鄙yín秽之道,皆不可谓非文学。孔子删《诗》,不削绮语,正以此故。其论文盖可谓有识。后世一孔腐儒,不知天下固有无所为之文学,以为孔子大圣,其取郑、卫之诗,必有深意,于是qiáng为穿凿附会,以《关雎》为后妃之词,以《狡童》为刺郑忽之作,以《着》为刺不亲迎之诗,以《将仲子》为刺郑庄之辞,而诗之佳处尽失矣,而诗道苦矣。

  白香山抹倒一切无所讽谕之诗,殊失之隘。读其言有感,拉杂书此。

  吾十六七岁时自言不作无关世道之文字(语见《竞业旬报》中所载余所作小说《真如岛》),此亦知其一不知其二之过也。

  六、论袁世凯将称帝

  (八月十八日)

  报载袁世凯将复帝制,美儒古德诺(frankj.goodnow)赞翊其说,不知确否?昨下午纽约《外观报》(theoutlook)以电相告,谓其社中记者将据报载消息立言,并询余意见。余为作短文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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