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古音如‘垤’),今人叫做‘到’。
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
本来同是一字,声音少许变了。
并无雅俗可言,何必纷纷胡闹?
至于古人叫‘字’,今人叫‘号’;
古人悬梁,今人上吊:
古名虽未必不佳,今名又何尝不妙?
至于古人乘舆,今人坐轿;
古人加冠束帻,今人但知戴帽:
这都是古所没有,而后人所创造。
若必叫帽作巾,叫轿作舆,
何异张冠李戴,认虎作豹?
总之,
‘约定俗成谓之宜’,
荀卿的话很可靠。
若事事必须从古人,
那么,古人‘茹毛饮血’,
岂不更古于‘杂碎’?岂不更古于‘番菜’?
请问老梅,为何不好?”
三
“不但文字如此,
文章也有死活。
活文章,听得懂,说得出。
死文章,若要懂,须翻译。
文章上下三千年,
也不知死死生生经了多少劫。
你看《尚书》的古文,
变成了今文的小说。
又看《卿云》《击壤》之歌,
变作宋元的杂剧。
这都因不得不变,
岂人力所能qiáng夺?
若今人必须作汉唐的文章,
这和梅觐庄做拉丁文有何分别?
三千年前的人说,
‘檀车,
四牡痯痯,
征夫不远。’
一千年前的人说,
‘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
三千年前的人说,
‘卜筮偕止,
会言近止,
征夫迩止。’
七百年前的人说,
‘试把花卜归期,
才簪又重数。’
正为时代不同,
所以一样的意思,有几样的说法。
若温飞卿辛稼轩都做了《小雅》的文章,
请问老梅,岂不可惜?
袁随园说得好:
‘当变而变,其相传者心。
当变而不变,其拘守者迹。’
天下哪有这等蠢材,
不爱活泼泼的美人,
却去抱冷冰冰的冢中枯骨。”
四
老梅听了跳起,大呼“岂有此理!
若如足下之言,
则村农伧父皆是诗人,
而非洲黑蛮亦可称文士!
何足下之醉心白话如是”!(用原书中语,略改几字)
老胡听了摇头,说道,“我不懂你。
这叫做‘东拉西扯’。
又叫做‘无的放矢’。
老梅,你好糊涂。
难道做白话文章,
是这么容易的事?
难道不用‘教育选择’,(四字原书中语)
便可做一部《儒林外史》”?
老梅又说,
“一字意义之变迁,
必经数十百年,又须经文学大家承认,
而恒人始沿用之焉。”(用原书中语,不改一字)。
老胡连连点头,“这话也还不差。
今我苦口哓舌,算来却是为何?
正要求今日的文学大家,
把那些活泼泼的白话,
拿来‘锻炼’(原书中屡用此二字),拿来琢磨,
拿来作文演说,作曲作歌:--
出几个白话的嚣俄,
和几个白话的东坡。
那不是‘活文学’是什么?
那不是‘活文学’是什么?”
五
“人忙天又热,老胡弄笔墨。
文章须革命,你我都有责。
我岂敢好辩,也不敢轻敌。
有话便要说,不说过不得。
诸君莫笑白话诗,
胜似南社一百集。”
二、答觐庄白活诗之起因
(七月二十九日)
此诗之由来,起于叔永《泛湖》一诗。今将此诗及其所发生之函件附录于后:
(一)叔永《泛湖即事诗》原稿
dàngdàng平湖,漪漪绿波。言櫂轻楫,以涤烦疴。
既备我,既偕我友。容与中流,山光前后。
俯瞩清涟,仰瞻飞艘。桥出荫榆,亭过带柳。
清风竟慡,微云蔽喧。猜谜赌胜,载笑载言。
行行忘远,息揖崖根。忽逢波怒,鼍掣鲸奔。
岸bī流回,石斜làng翻。翩翩一叶,冯夷所吞。
舟则可弃,水则可揭。湿我裳衣,畏他人视。
湿衣未千,雨来倾盆。蒙蒙远山,漠漠近澜。
乃据野亭,蓐食放观。“此景岂常?君当加餐。”
日斜雨霁,湖光静和。曦巾归舟,dàng漾委蛇。
(二)胡适寄叔永书(七月十二日)
……惟中间写覆舟一段,未免小题大做。读者方疑为巨洋大海,否则亦当是鄱阳dòng庭。乃忽紧接“水则可揭”一句,岂不令人失望乎?……“岸bī流回,石斜làng翻”,岂非好句?可惜为几句大话所误。……
(三)叔永答胡适(七月十四日)
……足下谓写舟覆数句“未免小题大做”,或然。唯仆布局之初,实欲用力写此一段,以为全诗中坚。……或者用力太过,遂流于“大话”。今拟改“鼍掣鲸奔”为“万螭齐奔”,“冯夷”为“惊涛”,以避海洋之意。尊意以为何如?
(四)胡适答叔永(七月十六日)
……“泛湖”诗中写翻船一段,所用字句,皆前人用以写江海大风làng之套语。足下避自己铸词之难,而趋借用陈言套语之易,故全段一无jīng彩。足下自谓“用力太过”,实则全未用气力。趋易避难,非不用气力而何?……再者,诗中所用“言”字、“载”字,皆系死字,又如“猜谜赌胜,载笑载言”二句,上句为二十世纪之活字,下句为三千年前之死句,殊不相称也。……以上所云诸病,我自己亦不能免,乃敢责人无已时,岂不可嗤?然眼高手低,乃批评家之通病。受评者取其眼高,勿管其手低可也。一笑。……
(五)叔永答胡适(七月十七日)
顷读来书,极喜足下能攻吾之短。今再以“泛湖”诗奉呈审正。……《泛湖》诗改定之处:
清风竞慡。改清风送慡。
行行忘远,息楫崖根:改载息我棹,于彼崖根。
忽逢波怒,鼍掣鲸奔。岸折波回,石漱làng翻。
岸bī流回,石斜làng翻。翩翩一叶,横掷惊掣。
翩翩一叶,冯夷所吞。进吓石怒,退惕水瘗。
畏他人视。改畏人流睇。
乃据野亭,蓐食放观。改乃趋野亭,凭阑纵观。
(六)梅觐庄寄胡适书(七月十七日)
读致叔永片,见所言皆不合我意。……天凉人闲,姑陈数言。……
足下所自矜为“文学革命”真谛者,不外乎用“活字”以入文,于叔永诗中稍古之字,皆所不取,以为非“二十世纪之活字”。此种论调,固足下所恃为哓哓以提倡“新文学”者,迪亦闻之素矣。夫文学革新,须洗去旧日腔套,务去陈言,固矣。然此非尽屏古人所用之字,而另以俗语白话代之之谓也。(适按,此殊误会吾意。吾以为字无古今,而有死活。如“笑”字岂不甚古?然是活字。又如武后所造诸字,较“笑”字为今矣,而是死字也。吾但问其死活,不问其为古今也。古字而活,便可用)以俗语白话亦数千年相传而来者,其陈腐亦等于“文学之文字”(即足下所谓死字)耳。大抵新奇之物,多生美(beauty)之暂时效用。足下以俗语白话为向来文学上不用之字,骤以入文,似觉新奇而美,实则无永久之价值。因其向未经美术家之锻炼([适按],能用之而“新奇而美”,即是锻炼),徒诿诸愚夫愚妇无美术观念者之口,历世相传,愈趋愈下,鄙俚乃不可言。足下得之,乃矜矜自喜,眩为创获,异矣!如足下之言,则人间材智,教育,选择诸事,皆无足算,而村农伧父,皆足为诗人美术家矣。([适按]教育选择,岂仅为保存陈腐古董之用而已耶?且吾所谓“活文字”,岂不须教育选择便可为之乎?须知作一篇白话文字,较作一篇半古不古之“古文”难多矣)甚至非洲之黑蛮,南洋之土人,其言文无分者,最有诗人美术家之资格矣。何足下之醉心于俗语白话如是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