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上海的游戏场中,扒手和拐骗别开生面,与众不同。有一个冬天晚上,我偶然陪朋 友到大世界游览,曾亲眼看到一幕。有一个场子里变戏法,许多人打着圈子观看。戏法变 完,大家走散的时候,有一个人惊喊起来,原来他的花缎面子灰鼠皮袍子,后面已被剪去一 大块。此人身躯高大,袍子又长又宽,被剪去的一块足有二三尺见方,花缎和毛皮都很值 钱。这个人屁股头空dàng档地走出游戏场去,后面一片笑声送他。这景象至今还能出现在我眼 前。
我的母亲从乡下来。有一天我陪她到游戏场去玩。看见有一个摸彩的摊子,前面有一长 凳,我们就在凳上坐着休息一下。看见有一个人走来摸彩,出一角钱,向筒子里摸出一张牌 子来:“热水瓶一个。”此人就捧着一个崭新的热水瓶,笑嘻嘻地走了。随后又有一个人 来,也出一角钱,摸得一只搪瓷面盆,也笑嘻嘻地走了。我母亲看得眼热,也去摸彩。第一 摸,一粒糖;第二摸,一块饼gān;第三摸,又是一粒糖。三角钱换得了两粒糖和一块饼gān, 我们就走了。后来,我们兜了一个圈子,又从这摊子面前走过。我看见刚才摸得热水瓶和面 盆的那两个人,坐在里面谈笑呢。
当年的上海,外国人称之为“冒险家的乐园”,其内容可想而知。以上我所记述,真不 过是皮毛的皮毛而已。我又想起了一个巧妙的骗局,用以结束我这篇记事吧:三马路广西路 附近,有两家专卖梨膏的店,贴邻而居,店名都叫做“天晓得”。里面各挂着一轴大画,画 着一只大乌guī。这两爿店是兄弟两人所开。他们的父亲发明梨膏,说是化痰止咳的良药,销 售甚广,获利颇丰。父亲死后,兄弟两人争夺这爿老店,都说父亲的秘方是传授给我的。争 执不休,向上海县告状。官不能断。兄弟二人就到城隍庙发誓:“谁说谎谁是乌guī!是真是 假天晓得!”于是各人各开一爿店,店名“天晓得”,里面各挂一幅乌guī。上海各报都登载 此事,闹得远近闻名。全国各埠都来批发这梨膏。外路人到上海,一定要买两瓶梨膏回去。 兄弟二人的生意兴旺,财源茂盛,都变成富翁了。这兄弟二人打官司,跪城隍庙,表面看来 是仇敌,但实际上非常和睦。他们巧妙地想出这骗局来,推销他们的商品,果然大家发财。
1972年
返回
美与同情
有一个儿童,他走进我的房间里,便给我整理东西。他看见我的挂表的面合复在桌子 上,给我翻转来。看见我的茶杯放在茶壶的环子后面,给我移到口子前面来。看见我chuáng底下 的鞋子一顺一倒,给我掉转来。看见我壁上的立幅的绳子拖出在前面,搬了凳子,给我藏到 后面去。我谢他:“哥儿,你这样勤勉地给我收拾!”
他回答我说:
“不是,因为我看了那种样子,心情很不安适。”是的,他曾说:“挂表的面合复在桌 子上,看它何等气闷!”“茶杯躲在它母亲的背后,教它怎样吃奶奶?”“鞋子一顺一倒, 教它们怎样谈话?”“立幅的辫子拖在前面,象一个鸦片鬼。”我实在钦佩这哥儿的同情心 的丰富。从此我也着实留意于东西的位置,体谅东西的安适了。它们的位置安适,我们看了 心情也安适。于是我恍然悟到,这就是美的心境,就是文学的描写中所常用的手法,就是绘 画的构图上所经营的问题。这都是同情心的发展。普通人的同情只能及于同类的人,或至多 及于动物;但艺术家的同情非常深广,与天地造化之心同样深广,能普及于有情、非有情的 一切物类。
我次日到高中艺术科上课,就对她们作这样的一番讲话:世间的物有各种方面,各人所 见的方面不同。譬如一株树,在博物家,在园丁,在木匠,在画家,所见各人不同。博物家 见其性状,园丁见其生息,木匠见其材料,画家见其姿态。
但画家所见的,与前三者又根本不同。前三者都有目的,都想起树的因果关系,画家只 是欣赏目前的树的本身的姿态,而别无目的。所以画家所见的方面,是形式的方面,不是实 用的方面。换言之,是美的世界,不是真善的世界。美的世界中的价值标准,与真善的世界 中全然不同,我们仅就事物的形状、色彩、姿态而欣赏,更不顾问其实用方面的价值了。所 以一枝枯木,一块怪石,在实用上全无价值,而在中国画家是很好的题材。无名的野花,在 诗人的眼中异常美丽。故艺术家所见的世界,可说是一视同仁的世界,平等的世界。艺术家 的心,对于世间一切事物都给以热诚的同情。
故普通世间的价值与阶级,入了画中便全部撤销了。画家把自己的心移入于儿童的天真 的姿态中而描写儿童,又同样地把自己的心移入于乞丐的病苦的表情中而描写乞丐。画家的 心,必常与所描写的对象相共鸣共感,共悲共喜,共泣共笑;倘不具备这种深广的同情心, 而徒事手指的刻划,决不能成为真的画家。即使他能描画,所描的至多仅抵一幅照相。
画家须有这种深广的同情心,故同时又非有丰富而充实的jīng神力不可。倘其伟大不足与 英雄相共鸣,便不能描写英雄;倘其柔婉不足与少女相共鸣,便不能描写少女。故大艺术家 必是大人格者。
艺术家的同情心,不但及于同类的人物而已,又普遍地及于一切生物、无生物;犬马花 草,在美的世界中均是有灵魂而能泣能笑的活物了。诗人常常听见子规的啼血,秋虫的促 织,看见桃花的笑东风,蝴蝶的送chūn归;用实用的头脑看来,这些都是诗人的疯话。其实我 们倘能身入美的世界中,而推广其同情心,及于万物,就能切实地感到这些情景了。画家与 诗人是同样的,不过画家注重其形式姿态的方面而已。没有体得龙马的活力,不能画龙马; 没有体得松柏的劲秀,不能画松柏。中国古来的画家都有这样的明训。西洋画何独不然?我 们画家描一个花瓶,必其心移入于花瓶中,自己化作花瓶,体得花瓶的力,方能表现花瓶的 jīng神。我们的心要能与朝阳的光芒一同放she,方能描写朝阳;能与海波的曲线一同跳舞,方 能描写海波。这正是“物我一体”的境涯,万物皆备于艺术家的心中。
为了要有这点深广的同情心,故中国画家作画时先要焚香默坐,涵养jīng神,然后和墨伸 纸,从事表现。其实西洋画家也需要这种修养,不过不曾明言这种形式而已。不但如此,普 通的人,对于事物的形色姿态,多少必有一点共鸣共感的天性。房屋的布置装饰,器具的形 状色彩,所以要求其美观者,就是为了要适应天性的缘故。眼前所见的都是美的形色,我们 的心就与之共感而觉得快适;反之,眼前所见的都是丑恶的形色,我们的心也就与之共感而 觉得不快。不过共感的程度有深浅高下不同而已。对于形色的世界全无共感的人,世间恐怕 没有;有之,必是天资极陋的人,或理智的奴隶,那些真是所谓“无情”的人了。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赞美儿童了。因为儿童大都是最富于同情的。且其同情不但及于人 类,又自然地及于猫犬、花草、鸟蝶、鱼虫、玩具等一切事物,他们认真地对猫犬说话,认 真地和花接吻,认真地和人像(dol#)玩耍,其心比艺术家的心真切而自然得多!他们 往往能注意大人们所不能注意的事,发现大人们所不能发见的点。所以儿童的本质是艺术 的。换言之,即人类本来是艺术的,本来是富于同情的。只因长大起来受了世智的压迫,把 这点心灵阻碍或销磨了。惟有聪明的人,能不屈不挠,外部即使饱受压迫,而内部仍旧保藏 着这点可贵的心。这种人就是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