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观此悟无生,架屋安名聊寄耳。
一色一香尽中道,即此××非动止。
不妨彩笔绘虚空,妙用皆从如幻起。
第一句把我给你的无意的命名加了很有意义的解释,我很欢喜,就给你装饰:我办一块 数十年陈旧的银杏板,请雕工把字镌上,制成一匾。堂成的一天,我在这匾上挂个彩球,把 它高高地悬在你的中央。这时想你一定比我更加欢喜。后来我又请弘一法师把《大智度 论·十喻赞》写成一堂大屏,托杭州翰墨林装裱了,挂在你的两旁。匾额下面,挂着吴昌硕 绘的老梅中堂。中堂旁边,又是弘一法师写的一副大对联,文为《华严经》句:“欲为诸法 本,心如工画师。”大对联的旁面又挂上我自己写的小对联,用杜诗句:“暂止飞乌将数 子,频来语燕定新巢。”中央间内,就用以上这几种壁饰,此外毫无别的流俗的琐碎的挂 物,堂堂庄严,落落大方,与你的性格很是调和。东面间里,挂的都是沈之培的墨迹,和几 幅古画。西面一间是我的南书房,四壁图书之外,风琴上又挂着弘一法师的长对,文曰: “真观清净观,广大智慧观;梵音海cháo音,胜彼世间音。”最近对面又挂着我自己写的小 对,用王荆公之妹长安县君的诗句:“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因为我家不装 电灯,(因为电灯十一时即熄,且无火表)用火油灯。我的亲戚老友常到我家闲谈平生,清 茶之外,佐以小酌,直至上灯不散。油灯的暗淡和平的光度与你的建筑的亲和力,笼罩了座 中人的感情,使他们十分安心,谈话娓娓不倦。故我认为油灯是与你全体很调和的。总之, 我给你赋形,非常注意你全体的调和,因为你处在石门湾这个古风的小市镇中,所以我不给 你穿洋装,而给你穿最合理的中国装,使你与环境调和。因为你不穿洋装,所以我不给你配 置摩登家具,而亲绘图样,请木工特制最合理的中国式家具,使你内外完全调和。记得有一 次,上海的友人要买一个木雕的捧茶盘的黑人送我,叫我放在室中的沙发椅子旁边。我婉言 谢绝了。因为我觉得这家具与你的全身很不调和,与你的jīng神更相反对。你的全身简单朴 素,坚固合理;这东西却怪异而轻巧。你的jīng神和平幸福,这东西以黑奴为俑,残忍而非人 道。凡类于这东西的东西,皆不容于缘缘堂中。故你是灵肉完全调和的一件艺术品!我同你 相处虽然只有五年,这五年的生活,真足够使我回想:chūn天,两株重瓣桃戴了满头的花,在 你的门前站岗。门内朱栏映着粉墙,蔷薇衬着绿叶。院中的秋千亭亭地站着,檐下的铁马丁 东地唱着。堂前有呢喃的燕语,窗中传出弄剪刀的声音。这一片和平幸福的光景,使我永远 不忘。夏天,红了的樱桃与绿了的芭蕉在堂前作成qiáng烈的对比,向人暗示“无常”的至理。 葡萄棚上的新叶把室中的人物映成青色,添上了一层画意。垂帘外时见参差的人影,秋千架 上常有和乐的笑语。门前刚才挑过一担“新市水蜜桃”,又挑来了一担“桐乡醉李”。堂前 喊一声“开西瓜了!”霎时间楼上楼下走出来许多兄弟姊妹。傍晚来一个客人,芭蕉荫下立 刻摆起小酌的座位。这一种欢喜畅快的生活,使我永远不忘。
秋天,芭蕉的长大的叶子高出墙外,又在堂前盖造一个重叠的绿幕。葡萄棚下的梯子上 不断地有孩子们爬上爬下。窗前的几上不断地供着一盆本产的葡萄。夜间明月照着高楼,楼 下的水门汀好象一片湖光。四壁的秋虫齐声合奏,在枕上听来浑似管弦乐合奏。这一种安闲 舒适的情况,使我永远不忘。
冬天,南向的高楼中一天到晚晒着太阳。温暖的炭炉里不断地煎着茶汤。我们全家一桌 人坐在太阳里吃冬舂米饭,吃到后来都要出汗解衣裳。廊下堆着许多晒gān的芋头,屋角里摆 着两三缸新米酒,菜橱里还有自制的臭豆腐gān和霉千张。星期六的晚上,孩子们陪着我写作 到夜深,常在火炉里煨些年糕,洋灶上煮些jī蛋来充冬夜的饥肠。这一种温暖安逸的趣味, 使我永远不忘。
你是我安息之所。你是我的归宿之处。我正想在你的怀里度我的晚年,我准备在你的正 寝里寿终。谁知你的年龄还不满六岁,忽被bào敌所摧残,使我流离失所,从此不得与你再 见!
犹记得我同你相处的最后的一日:那是去年十一月六日,初冬的下午,芭蕉还未凋零, 长长的叶子要同粉墙争高,把浓重的绿影送到窗前。我坐在你的西室中对着蒋坚忍著的《日 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史》,一面阅读,一面札记,准备把日本侵华的无数事件——自明代倭 寇扰海岸直至“八一三”的侵略战——一一用漫画写出,编成一册《漫画日本侵华史》,照 《护生画集》的办法,以最廉价广销各地,使略识之无的中国人都能了解,使未受教育的文 盲也能看懂。你的小主人们因为杭州的学校都迁移了,没有进学,大家围着窗前的方桌,共 同自修几何学。你的主母等正在东室里做她们的缝纫。两点钟光景,忽然两架敌机在你的顶 上出现,飞得很低,声音很响,来而复去,去而复来,正在石门湾的上空兜圈子。我知道情 形不好,立刻起身唤家人一齐站在你的墙下。忽然,砰的一声,你的数百块窗玻璃齐声叫喊 起来。这分明是有炸弹投在石门湾的市内了,然我还是犹豫未信。我想,这小市镇内只有四 五百份人家,都是无辜的平民,全无抗战的设备。即使bào敌残忍如野shòu,炸弹也很费钱,料 想他们是不肯滥投的。谁知没有想完,又是更响的两声,轰!轰!你的墙壁全部发抖,你的 地板统统跳跃,桌子上的热水瓶和水烟筒一齐翻落地上。这两个炸弹投在你后门口数丈之 外!这时候我家十人准备和你同归于尽了。因为你在周围的屋子中,个子特别高大,样子特 别惹眼,是一个最大的目标。我们也想离开了你,逃到野外去。然而窗外机关枪声不断,逃 出去必然是寻死的。
与其死在野外,不如与你同归于尽,所以我们大家站着不动。幸而炸弹没有光降到你的 身上。东市南市又继续砰砰地响了好几声。两架敌机在市空盘旋了两个钟头,方才离去。事 后我们出门探看,东市烧了房屋,死了十余人,中市毁了凉棚,也死了十余人。你的后门口 数丈之外,躺着五个我们的邻人,有的脑浆迸出,早已殒命。有的呻吟叫喊,伸起手来向旁 人说:“救救我呀!”公安局统计,这一天当时死三十二人,相继而死者共有一百余人。残 生的石门湾人疾首蹙额地互相告曰:“一定是乍浦登陆了,明天还要来呢,我们逃避吧!” 是日傍晚,全镇逃避一空。有的背了包裹步行入乡,有的扶老携幼,搭小舟入乡。四五百份 人家门户严扃,全镇顿成死市。我正求船不得,南沈浜的亲戚蒋氏兄弟一齐赶到,并且放了 一只船来。我们全家老幼十人就在这一天的灰色薄暮中和你告别,匆匆入乡。大家以为暂时 避乡,将来总得回来的。谁知这是我们相处的最后一日呢?
我犹记得我同你诀别的最后的一夜,那是十一月十五日,我在南沈浜乡间已经避居九天 了。九天之中,敌机常常来袭。我们在乡间望见它们从海边飞来,到达石门湾市空,从容地 飞下,公然地投弹。幸而全市已空,他们的炸弹全是白费的。因此,我们白天不敢出市。到 了晚上,大家出去搬取东西。这一天我同了你的小主人陈宝,黑夜出市,回家取书,同时就 是和你诀别。我走进你的门,看见芭蕉孤危地矗立着,二十余扇玻璃窗紧紧地闭着,全部寂 静,毫无声息。缺月从芭蕉间照着你,作凄凉之色。我跨进堂前,看见一只饿瘦了的huáng狗躺 在沙发椅子上,被我用电筒一照,突然起身,给我吓了一跳。我走上楼梯,楼门边转出一只 饿瘦了的老黑猫来,举头向我注视,发出数声悠长而无力的叫声,并且依依在陈宝的脚边, 不肯离去。我们找些冷饭残菜喂了猫狗,然后开始取书。我把我所喜欢的、最近有用的、和 重价买来的书选出了两网篮,明天饬人送到乡下。为恐敌机再来投烧夷弹,毁了你的全部。 但我竭力把这念头遏住,勿使它明显地浮出到意识上来,因为我不忍让你被毁,不愿和你永 诀的!我装好两网篮,已是十一点钟,肚里略有些饥。开开橱门,发现其中一包花生和半瓶 玫瑰烧酒,就拿到堂西的书室里放在“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的对联旁边的酒 桌子上,两人共食。我用花生下酒,她吃花生相陪。我发现她嚼花生米的声音特别清晰而响 亮,各隆,,……好象市心里演戏的鼓声。我的酒杯放到桌子上,也戛然地 振响,满间屋子发出回声。这使我感到环境的静寂,绝对的静寂,死一般的静寂,为我生以 来所未有。我拿起电筒,同陈宝二人走出门去,看一看这异常的环境。我们从东至西,从南 到北,穿遍了石门湾的街道,不见半个人影,不见半点火光。但有几条饿瘦了的狗躺在巷 口,见了我们,勉qiáng站起来,发出几声凄惨的愤懑的叫声。只有下西弄里一家铺子的楼上, 有老年人的咳嗽声,其声为环境的寂静所衬托,异常清楚,异常可怕。我们不久就回家。我 们在你的楼上的正寝中睡了半夜。天色黎明,即起身入乡,恐怕敌机一早就来。我出门的时 候,回头一看,朱栏映着粉墙,樱桃傍着芭蕉,二十多扇玻璃窗紧紧地关闭着,在黎明中反 she出惨淡的光辉。我在心中对你告别:“缘缘堂,再会吧!我们将来再见!”谁知这一瞬间 正是我们的永诀,我们永远不得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