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赞杨柳美丽,但其美与牡丹不同,与别的一切花木都不同。杨柳的主要的美点,是其 下垂。花木大都是向上发展的,红杏能长到“出墙”,古木能长到“参天”。向上原是好 的,但我往往看见枝叶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记了下面的根,觉得其样子可恶;你们是靠它 养活的,怎么只管高踞在上面,绝不理睬它呢?你们的生命建设在它上面,怎么只管贪图自 己的光荣,而绝不回顾处在泥土中的根本呢?花木大都如此。甚至下面的根已经被斫,而上 面的花叶还是欣欣向荣,在那里作最后一刻的威福,真是可恶而又可怜!杨柳没有这般可恶 可怜的样子:它不是不会向上生长。它长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长得高,越垂得低。千 万条陌头细柳,条条不忘记根本,常常俯首顾着下面,时时借了chūn风之力,向处在泥土中的 根本拜舞,或者和它亲吻。好象一群活泼的孩子环绕着他们的慈母而游戏,但时时依傍到慈 母的身边去,或者扑进慈母的怀里去,使人看了觉得非常可爱。杨柳树也有高出墙头的,但 我不嫌它高,为了它高而能下,为了它高而不忘本。
自古以来,诗文常以杨柳为chūn的一种主要题材。写chūn景曰“万树垂杨”,写chūn色曰“陌 头杨柳”,或竟称chūn天为“柳条chūn”。我以为这并非仅为杨柳当chūn抽条的原故,实因其树有 一种特殊的姿态,与和平美丽的chūn光十分调和的原故。这种姿态的特点,便是“下垂”。不 然,当chūn发芽的树木不知凡几,何以专让柳条作chūn的主人呢?只为别的树木都凭仗了东君的 势力而拚命向上,一味好高,忘记了自己的根本,其贪婪之相不合于chūn的jīng神。最能象征chūn 的神意的,只有垂杨。这是我昨天看了西湖边上的杨柳而一时兴起的感想。但我所赞美的不 仅是西湖上的杨柳。在这几天的chūn光之下,乡村处处的杨柳都有这般可赞美的姿态。西湖似 乎太高贵了,反而不适于栽植这种“贱”的垂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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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机
去年除夜买的一球水仙花,养了两个多月,直到今天方才开花。
今chūn天气酷寒,别的花木萌芽都迟,我的水仙尤迟。因为它到我家来,遭了好几次灾 难,生机被阻抑了。
第一次遭的是旱灾,其情形是这样:它于去年除夕到我家,当时因为我的别寓里没有水 仙花盆,我特为跑到磁器店去买一只纯白的磁盘来供养它。这磁盘很大、很重,原来不是水 仙花盆。据磁器店里的老头子说,它是光绪年间的东西,是官场中请客时用以盛某种特别肴 馔的家伙。只因后来没有人用得着它,至今没有卖脱。我觉得普通所谓水仙花盆,长方形 的、扇形的,在过去的中国画里都已看厌了,而且形式都不及这家伙好看。就假定这家伙是 为我特制的水仙花盆,买了它来,给我的水仙花配合,形状色彩都很调和。看它们在寒窗下 绿白相映,素艳可喜,谁相信这是官场中盛酒肉的东西?可是它们结合不到一个月,就要别 离。为的是我要到石门湾去过yīn历年,预期在缘缘堂住一个多月,希望把这水仙花带回去, 看它开好才好。如何带法?颇费踌躇:叫工人阿毛拿了这盆水仙花乘火车,恐怕有人说阿毛 提倡风雅;把他装进皮箱里,又不可能。于是阿毛提议:“盘儿不要它,水仙花拔起来装在 饼gān箱里,携了上车,到家不过三四个钟头,不会旱杀的。”我通过了。水仙就与盘暂别, 坐在饼gān箱里旅行。回到家里,大家纷忙得很,我也忘记了水仙花。三天之后,阿毛突然说 起,我猛然觉悟,找寻它的下落,原来被人当作饼gān,搁在石灰甏上。连忙取出一看,绿叶 憔悴,根须焦huáng。阿毛说:“勿碍。”立刻把它供养在家里旧有的水仙花盆中,又放些白糖 在水里。幸而果然勿碍,过了几天它又欣欣向荣了。是为第一次遭的旱灾。
第二次遭的是水灾,其情形是这样:家里的水仙花盆中,原有许多色泽很美丽的雨花台 石子。有一天早晨,被孩子们发见了,水仙花就遭殃:他们说石子里统是灰尘,埋怨阿毛不 先将石子洗净,就代替他做这番工作。他们把水仙花拔起,暂时养在脸盆里,把石子倒在另 一脸盆里,掇到墙角的太阳光中,给它们一一洗刷。雨花台石子浸着水,映着太阳光,光 泽、色彩、花纹,都很美丽。有几颗可以使人想象起“通灵宝玉”来。看的人越聚越多,孩 子们尤多,女孩子最热心。她们把石子照形状分类,照色彩分类,照花纹分类;然后品评其 好坏,给每块石子打起分数来;最后又利用其形色,用许多石子拼起图案来。图案拼好,她 们自去吃年糕了;年糕吃好,她们又去踢毽子了;毽子踢好,她们又去散步了。直到晚上, 阿毛在墙角发见了石子的图案,叫道:“咦,水仙花哪里去了?”东寻西找,发见它横卧在 花台边上的脸盆中,浑身浸在水里。自晨至晚,浸了十来小时,绿叶已浸得发肿,发黑了! 阿毛说:“勿碍。”再叫小石子给它扶持,坐在水仙花盆中。是为第二次遭的水灾。
第三次遭的是冻灾,其情形是这样的:水仙花在缘缘堂里住了一个多月。其间chūn寒太 甚,患难迭起。其生机被这些天灾人祸所阻抑,始终不能开花。直到我要离开缘缘堂的前一 天,它还是含苞未放。我此去预定暮chūn回来,不见它开花又不甘心,以问阿毛。阿毛说: “用绳子穿好,提了去!这回不致忘记了。”我赞成。于是水仙花倒悬在阿毛的手里旅行 了。它到了我的寓中,仍旧坐在原配的盆里。雨水过了,不开花。惊蛰过了,又不开花。阿 毛说:“不晒太阳的原故。”就掇到阳台上,请它晒太阳。今年chūn寒殊甚,阳台上虽有太阳 光,同时也有料峭的东风,使人立脚不住。所以人都闭居在室内,从不走到阳台上去看水仙 花。房间内少了一盆水仙花也没有人查问。直到次日清晨,阿毛叫了:“啊哟!昨晚水仙花 没有拿进来,冻杀了!”一看,盆内的水连底冻,敲也敲不开;水仙花里面的水分也冻,其 鳞jīng冻得象一块白石头,其叶子冻得象许多翡翠条。赶快拿进来,放在火炉边。久之久之, 盆里的水溶了,花里的水也溶了;但是叶子很软,一条一条弯下来,叶尖儿垂在水面。阿毛 说:“乌者。”我觉得的确有些儿“乌”,但是看它的花蕊还是笔挺地立着,想来生机没有 完全丧尽,还有希望。以问阿毛,阿毛摇头,随后说:“索性拿到灶间里去,暖些,我也可 以常常顾到。”我赞成。垂死的水仙花就被从房中移到灶间。是为第三次遭的冻灾。
谁说水仙花清?它也象普通人一样,需要烟火气的。自从移入灶间之后,叶子渐渐抬起 头来,花苞渐渐展开。今天花儿开得很好了!阿毛送它回来,我见了心中大快。此大快非仅 为水仙花。人间的事,只要生机不灭,即使重遭天灾人祸,暂被阻抑,终有抬头的日子。个 人的事如此,家庭的事如此,国家、民族的事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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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鹅
抗战胜利后八个月零十天,我卖脱了三年前在重庆沙坪坝庙湾地方自建的小屋,迁居城 中去等候归舟。除了托庇三年的情感以外,我对这小屋实在毫无留恋。因为这屋太简陋了, 这环境太荒凉了;我去屋如弃敝屣。倒是屋里养的一只白鹅,使我恋恋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