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白鹅,是一位将有远行的朋友送给我的。这朋友住在北碚,特地从北碚把这鹅带到重 庆来送给我。我亲自抱了这雪白的大鸟回家,放在院子内。它伸长了头颈,左顾右盼。我一 看这姿态,想道:“好一个高傲的动物!”凡动物头是最主要部分。这部分的形状,最能表 明动物的性格。例如狮子、老虎,头都是大的,表示其力qiáng。麒麟、骆驼,头都是高的,表 示其高超。láng、孤、狗等,头都是尖的,表示其刁jian猥鄙。猪猡、乌guī等,头都是缩的,表 示其冥顽愚蠢。鹅的头在比例上比骆驼更高,与麒麟相似,正是高超的性格的表示。而在它 的叫声、步态、吃相中,更表示出一种傲慢之气。鹅的叫声,与鸭的叫声大体相似,都是 “轧轧”然的,但音调上大不相同。鸭的“轧轧”,其音调琐碎而愉快,有小心翼翼的意 味;鹅的“轧轧”,其音调严肃郑重,有似厉声呵斥。它的旧主人告诉我:养鹅等于养狗, 它也能看守门户。后来我看到果然:凡有生客进来,鹅必然厉声叫嚣;甚至篱笆外有人走 路,也要它引吭大叫,其叫声的严厉,不亚于狗的狂吠。狗的狂吠,是专对生客或宵小用 的;见了主人,狗会摇头摆尾,呜呜地乞怜。鹅则对无论何人,都是厉声呵斥;要求饲食时 的叫声,也好象大爷嫌饭迟而怒骂小使一样。
鹅的步态,更是傲慢了。这在大体上也与鸭相似。但鸭的步调急速,有局促不安之相。 鹅的步调从容,大模大样的,颇象平剧里的净角出场。这正是它的傲慢的性格的表现。我们 走近jī或鸭,这jī或鸭一定让步逃走。这是表示对人惧怕。所以我们要捉住jī或鸭,颇不容 易。那鹅就不然:它傲然地站着,看见人走来简直不让;有时非但不让,竟伸过颈子来咬你 一口。这表示它不怕人,看不起人。但这傲慢终归是狂妄的。我们一伸手,就可一把抓住它 的项颈,而任意处置它。家畜之中,最傲人的无过于鹅,同时最容易捉住的也无过于鹅。
鹅的吃饭,常常使我们发笑。我们的鹅是吃冷饭的,一日三餐。它需要三样东西下饭: 一样是水,一样是泥,一样是草。先吃一口冷饭,次吃一口水,然后再到某地方去吃一口泥 及草。大约这些泥和草也有各种滋味,它是依着它的胃口而选定的。这食料并不奢侈;但它 的吃法,三眼一板,丝毫不苟。譬如吃了一口饭,倘水盆偶然放在远处,它一定从容不迫地 踏大步走上前去,饮水一口,再踏大步走到一定的地方去吃泥、吃草。吃过泥和草再回来吃 饭。这样从容不迫地吃饭,必须有一个人在旁侍候,象饭馆里的堂倌一样。因为附近的狗, 都知道我们这位鹅老爷的脾气,每逢它吃饭的时候,狗就躲在篱边窥伺。等它吃过一口饭, 踏着方步去吃水、吃泥、吃草的当儿,狗就敏捷地跑上来,努力地吃它的饭。没有吃完,鹅 老爷偶然早归,伸颈去咬狗,并且厉声叫骂,狗立刻逃往篱边,蹲着静候;看它再吃了一口 饭,再走开去吃水、吃草、吃泥的时候,狗又敏捷地跑上来,这回就把它的饭吃完,扬长而 去了。等到鹅再来吃饭的时候,饭罐已经空空如也。鹅便昂首大叫,似乎责备人们供养不 周。这时我们便替它添饭,并且站着侍候。因为邻近狗很多,一狗方去,一狗又来蹲着窥伺 了。邻近的jī也很多,也常蹑手蹑脚地来偷鹅的饭吃。我们不胜其烦,以后便将饭罐和水盆 放在一起,免得它走远去,让jī、狗偷饭吃。然而它所必须的盛馔泥和草,所在的地点远近 无定。为了找这盛馔,它仍是要走远去的。因此鹅的吃饭,非有一人侍候不可。真是架子十 足的!
鹅,不拘它如何高傲,我们始终要养它,直到房子卖脱为止。因为它对我们,物质上和 jīng神上都有供献,使主母和主人都欢喜它。物质上的供献,是生蛋。它每天或隔天生一个 蛋,篱边特设一堆稻草,鹅蹲伏在稻草中了,便是要生蛋了。家里的小孩子更兴奋,站在它 旁边等候。它分娩毕,就起身,大踏步走进屋里去,大声叫开饭。这时候孩子们把蛋热热地 捡起,藏在背后拿进屋子来,说是怕鹅看见了要生气。鹅蛋真是大,有jī蛋的四倍呢!主母 的蛋篓子内积得多了,就拿来制盐蛋,Y*一个盐鹅蛋,一家人吃不了!工友上街买菜回来 说:“今天菜市上有卖鹅蛋的,要四百元一个,我们的鹅每天挣四百元,一个月挣一万二, 比我们做工的还好呢。哈哈,哈哈。”我们也陪他一个“哈哈,哈哈”。望望那鹅,它正吃 饱了饭,昂胸凸肚地,在院子里跨方步,看野景,似乎更加神气了。但我觉得,比吃鹅蛋更 好的,还是它的jīng神的贡献。因为我们这屋实在太简陋,环境实在太荒凉,生活实在太岑寂 了。赖有这一只白鹅,点缀庭院,增加生气,慰我寂寥。
且说我这屋子,真是简陋极了:篱笆之内,地皮二十方丈,屋所占的只六方丈。这六方 丈上,建着三间“抗建式”平屋,每间前后划分为二室,共得六室,每室平均一方丈。中央 一间,前室特别大些,约有一方丈半弱,算是食堂兼客堂;后室就只有半方丈qiáng,比公共汽 车还小,作为家人的卧室。西边一间,平均划分为二,算是厨房及工友室。东边一间,也平 均划分为二,后室也是家人的卧室,前室便是我的书房兼卧房。三年以来,我坐卧写作,都 在这一方丈内。归熙甫《项脊轩记》中说:“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又说:“雨泽下 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我只有想起这些话的时候,感觉得自己满足。我的屋虽不上 漏,可是墙是竹制的,单薄得很。夏天九点钟以后,东墙上炙手可热,室内好比开放了热水 汀。这时候反教人希望警报,可到六七丈深的地下室去凉快一下呢。
竹篱之内的院子,薄薄的泥层下面尽是岩石,只能种些番茄、蚕豆、芭蕉之类,却不能 种树木。竹篱之外,坡岩起伏,尽是荒郊。因此这小屋赤luǒluǒ的,孤零零的,毫无依蔽;远 远望来,正象一个亭子。我长年坐守其中,就好比一个亭长。这地点离街约有里许,小径迂 回,不易寻找,来客极稀。杜诗“幽棲地僻经过少”一句,这屋可以受之无愧。风雨之日, 泥泞载途,狗也懒得走过,环境荒凉更甚。这些日子的岑寂的滋味,至今回想还觉得可怕。
自从这小屋落成之后,我就辞绝了教职,恢复了战前的闲居生活。我对外间绝少往来, 每日只是读书作画,饮酒闲谈而已。我的时间全部是我自己的。这是我的性格的要求,这在 我是认为幸福的。然而这幸福必须两个条件:在太平时,在都会里。如今在抗战期,在荒村 里,这幸福就伴着一种苦闷——岑寂。为避免这苦闷,我便在读书、作画之余,在院子里种 豆、种菜、养鸽、养鹅。而鹅给我的印象最深。因为它有那么庞大的身体,那么雪白的颜 色,那么雄壮的叫声,那么轩昂的态度,那么高傲的脾气,和那么可笑的行为。在这荒凉岑 寂的环境中,这鹅竟成了一个焦点。凄风苦雨之日,手酸意倦之时,推窗一望,死气沉沉; 惟有这伟大的雪白的东西,高擎着琥珀色的喙,在雨中昂然独步,好象一个武装的守卫,使 得这小屋有了保障,这院子有了主宰,这环境有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