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去年有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事,将离家远行。在以前,每逢我出门了,你们一定不 高兴,要阻住我,或者约我早归。在更早的以前,我出门须得瞒过你们。你弟弟后来寻我不 着,须得哭几场。我回来了,倘预知时期,你们常到门口或半路上来迎候。我所描的那幅题 曰《爸爸还不来》的画,便是以你和你的弟弟的等我归家为题材的。因为我在过去的十来年 中,以你们为我的生活慰安者,天天晚上和你们谈故事,作游戏,吃东西,使你们都觉得家 庭生活的温暖,少不来一个爸爸,所以不肯放我离家。去年这一天我要出门了,你的弟妹们 照旧为我惜别,约我早归。我以为你也如此,正在约你何时回家和买些什么东西来,不意你 却劝我早去,又劝我迟归,说你有种种玩意可以骗住弟妹们的阻止和盼待。原来你已在我和 你母亲谈话中闻知了我此行有早去迟归的必要,决意为我分担生活的辛苦了。我此行感觉轻 快,但又感觉悲哀。因为我家将少却了一个huáng金时代的幸福儿。
以上原都是过去的事,但是常常切在我的心头,使我不能忘却。现在,你已做中学生, 不久就要完全脱离huáng金时代而走向成人的世间去了。我觉得你此行比出嫁更重大。古人送女 儿出嫁诗云:“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对此结中肠,义往难复留。”你出huáng金时代的 “义往”,实比出嫁更“难复留”,我对此安得不“结中肠”?所以现在追述我的所感,写 这篇文章来送你。你此后的去处,就是我这册画集里所描写的世间。我对于你此行很不放 心。因为这好比把你从慈爱的父母身旁遣嫁到恶姑的家里去,正如前诗中说:“自小闺内 训,事姑贻我忧。”事姑取甚样的态度,我难于代你决定。但希望你努力自爱,勿贻我忧而 已。
约十年前,我曾作一册描写你们的huáng金时代的画集(《子恺画集》)。其序文(《给我 的孩子们》)中曾经有这样的话:“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 想委曲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 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但是你们的huáng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bào露的。 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谁也经验过来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伴侣中的英雄、好 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象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 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写这些话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现在 你果然已经“懂得我的话”了!果然也要“走这条路”了!无常迅速,念此又安得不结中肠 啊!
1934年岁暮,选辑近作漫画,定名为《人间相》,付开明出版。选辑既竟,取十年 前所刊《子恺画集》比较之,自觉画趣大异。读序文,不觉心情大异。遂写此篇,以为《人 间相》辑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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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颖访问记
南颖是我的长男华瞻的女儿。七月初有一天晚上,华瞻从江湾的小家庭来电话,说保姆 突然走了,他和志蓉两人都忙于教课,早出晚归,这个刚满一岁的婴孩无人照顾,当夜要送 到这里来jiāo祖父母暂管。我们当然欢迎。深huáng昏,一辆小汽车载了南颖和他父母到达我家, 住在三楼上。华瞻和志蓉有时晚上回来伴她宿;有时为上早课,就宿在江湾,这里由我家的 保姆英娥伴她睡。
第二天早上,我看见英娥抱着这婴孩,教她叫声公公。但她只是对我看看,毫无表情。 我也毫不注意,因为她不会讲话,不会走路,也不哭,家里仿佛新买了一个大洋囡囡,并不 觉得添了人口。
大约默默地过了两个月,我在楼上工作,渐渐听见南颖的哭声和学语声了。她最初会说 的一句话是“阿姨”。这是对英娥有所要求时叫出的。但是后来发音渐加变化:“阿呀”, “阿咦”,“阿也”。这就变成了欲望不满足时的抗议声。譬如她指着扶梯要上楼,或者指 着门要到街上去,而大人不肯抱她上来或出去,她就大喊“阿呀!阿呀!”语气中仿佛表 示:“阿呀!这一点要求也不答应我!”
第二句会说的话是“公公”。然而也许是“咯咯”,就是jī。因为阿姨常常抱她到外面 去看邻家的jī,她已经学会“咯咯”这句话。后来教她叫“公公”,她不会发鼻音,也叫 “咯咯”;大人们主观地认为她是叫“公公”,欢欣地宣传:“南颖会叫公公了!”我也主 观地高兴,每次看见了,一定抱抱她,体验着古人“含饴弄孙”之趣。然而我知道南颖心里 一定感到诧异:“一只jī和一个出胡须的老人,都叫做‘咯咯’,人的语言真奇怪!”
此后她的语汇逐渐丰富起来:看见祖母会叫“阿婆”;看见鸭会叫“Ga-Ga”;看 见挤rǔ的马会叫“马马”;要求上楼时会叫“尤尤”(楼楼);要求出外时会叫“外外”; 看见邻家的女孩子会叫“几几”(姊姊)。从此我逐渐亲近她,常常把她放在膝上,用废纸 画她所见过的各种东西给她看,或者在画册上教她认识各种东西。她对平面形象相当敏感: 如果一幅大画里藏着一只jī或一只鸭,她会找出来,叫“咯咯”、“Ga-Ga”。她要求 很多,意见很多;然而发声器官尚未发达,无法表达她的思想,只能用“嗯,噜噜噜噜噜” 或哭来代替言语。有一次她指着我案上的文具连叫“嗯,噜噜噜噜噜”。我知道她是要那支 花铅笔,就对她说:“要笔,是不是?”她不嗯了,表示是。我就把花铅笔拿给她,同时教 她:“说‘笔’!”她的嘴唇动动,笑笑,仿佛在说:“我原想说‘笔’,可是我的嘴巴不 听话呀!”
在这期间,南颖会自己走路了。起初扶着凳子或墙壁,后来完全独步了;同时要求越 多,意见越多了。她欣赏我的手杖,称它为“都都”。因为她看见我常常拿着手杖上车子去 开会,而车子叫“都都”,因此手杖也就叫“都都”。她要求我左手抱了她,右手拿着拐杖 走路。更进一步,要求我这样地上街去买花。这种事我不胜任,照理应该拒绝。然而我这时 候自己已经化作了小孩,觉得这确有意思,就鼓足gān劲,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拐杖,走 出里门,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踱步。有一个路人向我注视了一会,笑问:“老伯伯,你抱得动 么?”我这才觉悟了我的姿态的奇特:凡拿手杖,总是无力担负自己的身体,所以叫手杖扶 助的;可是现在我左手里却抱着一个十五、六个月的小孩!这矛盾岂不可笑?
她寄居我家一共五个多月。前两个多月象洋囡囡一般无声无息;可是后三个多月她的智 力迅速发达,眼见得由洋囡囡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全新的人。一切生活在她都是初次经验, 一切人事在她都觉得新奇。记得《西青散记》的序言中说:“予初生时,怖夫天之乍明乍 暗,家人曰:昼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无,家人曰:生死也。”南颖此时的观感正是如此。 在六十多年前,我也曾有过这种观感。然而六十多年的世智尘劳早已把它磨灭殆尽,现在只 剩得依稀仿佛的痕迹了。由于接近南颖,我获得了重温远昔旧梦的机会,瞥见了我的人生本 来面目。有时我屏绝思虑,注视着她那天真烂漫的脸,心情就会迅速地退回到六十多年前的 儿时,尝到人生的本来滋味。这是最深切的一种幸福,现在只有南颖能够给我。三个多月以 来我一直照管她,她也最亲近我。虽然为她相当劳瘁,但是她给我的幸福足可以抵偿。她往 往不讲情理,恣意要求。例如当我正在吃饭的时候定要我抱她到“尤尤”去;深夜醒来的时 候放声大哭,要求到“外外”去。然而越是恣意,越是天真,越是明显地衬托出世间大人们 的虚矫,越是使我感动。所以华瞻在江湾找到了更宽敞的房屋,请到了保姆,要接她回去的 时候,我心中发生了一种矛盾:在理智上乐愿她回到父母的新居,但在感情上却深深地对她 惜别,从此家里没有了生气篷勃的南颖,只得象杜甫所说:“寂寞养残生”了。那一天他们 准备十点钟动身,我在九点半钟就悄悄地拿了我的“都都”,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