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老师问有哪些同学想去看继承,我迟迟没有举手。
我不知道自己见到他第一面,应该说什么。
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或许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万一我哭了怎么办?
如果继承说不出话了,我该怎么办?
我能握着他的手给他安慰吗?
或者这一次我不跟大家一起去了,单独叫上小土小huáng一起去?
可是我又怕这一次继承看不到我们会很失望。
想到这儿,我把手举起来,报名和大家一起去。
表面镇定,心里却想好了不下二十种开场的方式。
跟在老师的后面,提着班费买的水果。突然就觉得提礼品看病人是世界上最惺惺作态的事,提了水果就能表达温暖了吗?心里真正挂念一个人时,你根本就不敢迈进去;心里真正挂念一个人时,你根本就不愿意离开。
在门卫那儿做了登记,老师带着我们在住宅区转了几圈都没有找到继承家,我带着大家回到了原点,默念着继承写的那首诗,右转到了继承家门口。
门开了,爷爷开的门。看见我们,爷爷表情舒缓了一些,还是像上次一样的热情,看不出异样。他回头说:“继承,老师和同学们来看你了。”
咚咚咚咚,穿着鞋跑出来的声音,然后一个人站在了我们面前。
只是我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人是继承了,仔细看,眼神和表情,就是继承,可他整个人胖了两圈,脸也胖了。演练的所有方式突然都用不上了,我愣住了。
继承察觉到了我的眼神,就说:“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胖啊?吃你妈煮的jī蛋都没吃胖,最近两个月每天一把一把地吃药却吃胖了,也是没有想到哇。”
我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发现他换了一双布鞋,脚似乎也比之前胖了,他漫不经心地解释:“这双鞋挺舒服的,就拿来穿了。”
他越是风趣越是无所谓,我越像是有把锁卡在喉咙。眼看就要忍不住了,我说我去看灯笼花,转身出门,跑到有灯笼花的拐角,靠在墙上就哭了起来。
哭什么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心里憋着很多心事,哭出来心里好受点儿。
回到屋内,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坐在一群同学和老师旁边,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是应该谈笑风生,还是应该说出自己的担心。胖了的继承就像没事人一样跟老师聊天,跟其他同学问东问西,也许他看出了我的窘迫,也就心照不宣般地忽略了我。
告别的时候,我努力挤出一丝笑,那时的我还没学会伪装,也不知如何对最好的朋友撒谎,挤出一丝笑后,依然是沉默。
此刻的沉默不是没有话说,而是太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继承拍拍我的肩膀:“记得常来看我,不会的题我能帮你做,我在家也看书的。”爷爷也说:“你要常来,继承可惦记你们几个了。”
回家后,我问爸爸:“红斑láng疮这种病治得好吗?”
爸爸说:“彻底治好有点儿难,一种病引起另一种病,能挺多久要看治疗的效果。为什么你问这个?”
“我的好朋友得了这种病。所以他会死吗?”我问。
爸爸不想说出那个字,愣了一会儿说:“不一定。”
不一定,意味着随时会;意味着我们每见一次,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小土小huáng因为父母的生意,六年级转学去了外地,走的时候,小土小huáng什么都没有说,光知道哭,他们不敢去跟继承告别,让我去看继承的时候代为道歉,让我替他们多看看继承。
四个人,剩下三个人。三个人,只剩下一个人。人生jiāo往的第一群朋友分崩离析,不可抗拒。
每次去见继承前,我都把学校发生的所有事情更新一遍,哪怕学校食堂的猫终于生了崽,路上看见哪个男同学和女同学多说了一句话,都要转述给他。就是一个目的,万一出事了,起码继承没有不知道的事情。
我把事情理解得太简单了,但我能尽力的似乎只有这些简单的事情了。
其实真正难办的,并不是我能跟他说什么,而是看着每一次变化的他,内心却无能为力。
我记得有一次去看他,他刚吃了一大把药,他用“肿”这个字形容自己,那一刻我知道了他的胖并不是胖,而是浮肿。
我记得有一次去看他,爷爷帮他去医院拿药了,他躺在chuáng上,下不了chuáng,我们隔着窗户聊天。
我记得有一次去看他,他已经穿不上布鞋了,爷爷只能把家里所有球鞋藏起来,换成大码的拖鞋。
我记得有一次去看他,医生给他扎针,因为太肿和淤青,扎了半个小时找不到血管,继承把嘴唇咬破了也没有叫出声。
每一次去看继承,满怀着好转的希望,却总看见每况愈下的他。继承的照片放在他的chuáng头,看看照片,再看看chuáng上躺着的那个人,没有人会相信这是同一个人。然后有一天,继承让爷爷把照片收起来。
当过pào兵、会用指头丈量出敌人距离的爷爷,紧紧抱住相框走进自己的屋子,靠在门框上狠狠地抹了抹眼泪。
多年以后听到罗大佑的《你的样子》,其中一句唱道: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潇洒的你,将心事化进尘缘中。
歌里唱的是我,也是继承。
每次告别,从他家出来,他都会趴在窗户口看我,直到我转弯不见。
后来我每次转过墙角,都会靠在墙角等几秒,再偷偷地把头探出去,看见继承依然趴在窗户上,一副失落的样子。我便用手扯扯和我一样高的灯笼花,引起他的注意,于是继承整个人立刻又亮了起来。
再见。
再见。
我们互相挥挥手。
没想到便是诀别。
考完六年级下学期的期中考试,同学们开始写毕业纪念册,我带着自己还有其他同学的二十多本纪念册去看继承,我想如果他状态还好,就能帮每本纪念册写一句话。
敲开门,不是爷爷开的,是位三十出头的阿姨,一脸的憔悴,我说:“我找继承。”
阿姨说:“你是他同学吧?我是继承的妈妈,你稍等一会儿。”
门虚掩着,客厅椅子上还坐着一位中年男子,本是垂着头,因为我的到来,他看了我一眼,挤出一丝勉qiáng的微笑,瞬间即逝,整个房间里弥漫着压抑。
继承妈妈拿出一本毕业纪念册,她说:“继承在睡觉,这是他让我给你的,说是给你和小土小huáng的。”
我心里默念了一遍继承妈妈的话。她的意思是,因为要毕业了,继承自己准备了一本毕业册,没有让我们给他留言,而是自己写了话送给我们。
毕业册不是要自己留着吗?为什么要送给我们呢?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丝疑惑和忧虑。
继承妈妈沉默了一会儿,现在想起,也许是在权衡是否要跟一个孩子坦诚自己儿子的病情,接着,她说:“继承身体不好了,刚刚医生来过家里,他吃了药还在昏迷中,救护车一会儿就来。所以……” 9/50 首页上一页7891011121314下一页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