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继承的爷爷也很投入,完全没有注意继承已经消失十几分钟了。
“你看啊,每个人手臂的长度是从左眼球到右眼球距离的十倍左右,你现在闭上左眼,用拇指指向你想测量的目标……看清楚了吧,现在睁开左眼,再闭上右眼,有没有发现你的手指离刚才有一个距离,然后看一看手指移动的距离……也就是所看物品的宽度,再乘以十……就是你和对方的距离,然后就可以调整pào弹she程了……你看,窗外远处是不是有一辆车,我比一下啊,手指移动了大概两辆车的宽度,一辆车大概两米,那么我们离这辆车就是四十米。懂了没?”
或许是担心继承,爷爷讲的我一点儿都没有听懂,甚至觉得比老师上课还要无聊。可小土小huáng不停点头,伸出手指开始比画。我觉得他们的演技好浮夸。虽然我只听懂了继承爷爷说的四十米,但是我立刻站起来说:“爷爷,我跨两步是一米,我要跨八十步才能到,我们去测试一下吧。”
爷爷跟我站起来,朝屋外走。出门前,我瞟了小土和小huáng一眼,眼神里充满了鄙视,大概的意思就是——你们两兄弟真是给一块臭骨头就能跟人跑的流làng狗。
所有人演技大爆发的那天,继承看完了他爸爸给爷爷寄的信,看到了爸爸妈妈的离婚证,看到了妈妈从国外寄回来的汇款单。
事后,他特别云淡风轻地跟我们说:“原来我不是在这个城市出生的,我爸和我妈原本在另外一个城市,生了我之后我妈和我爸离婚,去了国外。我爸觉得丢人,也怕我影响他的生活,想托人把我送到福利院,爷爷知道了,特别生气,把我接了回来,再也不让我爸来看我们了。”
帮继承找父母之前,我原本以为继承能得到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那样最后全家人都能团圆的幸福结局,没想到继承的故事比电影更狗血。
以我当时的年纪,说不出任何安慰继承的话,只觉得羞愧得想立刻躲起来。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多希望时间能倒流,回到我们坐在双杠上那天,我没有问出“你怎么什么问题都知道”,这样他就不会回答“因为我有一个爷爷”,我就不会再愚蠢地提出之后的问题,然后就不会再有然后了。
“你不是问如果我找到了他们的信息,我会去找他们吗?我想了想,我不会去找他们的。早知如此,我宁愿以为父母都死了,或者,我好希望自己从来就没有被生下来。”
隔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我不能不被生下来,不然爷爷该怎么办。”
“是啊,我们都好羡慕你有这样一个爷爷,装了上百发pào弹,还能用拇指算距离……”这样的安慰其实根本没用,只是起到一个假装的作用,我们假装继承没事了,继承假装自己没事了;我们假装生活没有真相,有的只是自己的态度;我们假装自己忽略了,一切就自然会结束了。
后来,我们再也没提过继承父母的事。无论我们如何打闹、如何玩笑、如何逃课放学抄作业、被老师批评罚站课后擦黑板,我们总能极其自然地绕过类似于“父母”、“爸爸妈妈”这几个词,在我和小土小huáng的心里,这些与之相关的词语就像被设了一道与现实的界限。这种界限就是少年之间的心照不宣,而这种心照不宣后来成了我们与其他人jiāo往中最值得珍惜的一种感情。长大之后,看到一句话,大概能解释当时我们的感情——所谓的了解,就是我知道你心里最深的痛处、痛在哪里。
五年级升六年级那个暑期,继承被爷爷带回老家看一看。那个暑期是我和小土小huáng过得最辛苦的一个假期,所有的暑期作业都需要自己完成,哪怕一个人完成三分之一也要绞尽脑汁。早知如此,就应该让继承先把作业做完给我们,再让他跟爷爷回家的。
跌跌撞撞地,我们总算过完了小学最后的那个夏天。
开学第一天,继承没有来报道。第二天,也没来。第三天我们忍不住问老师继承怎么没来,老师说继承生病了,等恢复健康之后就来报道,让我们不用担心,最后还不忘教育我们要升学考试了,一定要加倍努力才行。
嗯嗯嗯嗯。确实要加倍努力才行。
一个星期,继承没来。一个月,继承还是没来。
小huáng提议我们去他爷爷家看看他,我立刻拒绝了,我想如果继承身体好了肯定会来的,不来肯定是没有好,去了也是打扰。我的理由说得很坚定,小土也同意在学校等他就好。小huáng悻悻然,不停嘟囔:
“我就是怕继承的病万一很严重……”
“别说了!不可能!等他回来!”我怕小huáng说出我内心最最深处的焦虑,于是特别迅速又大声地截断了他想说的话。
小土小huáng被我的语气吓到,什么都不敢再说。
一个多月过去,继承依然没来。我每天都带四个jī蛋,吃两个饱了,再bī自己吃一个,最后一个实在吃不下,但又担心带回去被妈妈看见,第二天不给我四个jī蛋了,于是就索性把每天剩的jī蛋扔到学校的水沟里。扔了一个,扔了两个,扔了三个,扔了四个……
四个人,变成了三个人,虽然只是少了一个人,但好像缺了四分之三。
放学后,即使三个人走在一起也没什么话说,渐渐也不约在一起走了。即使是早起上学,我忘了写作业,也突然不想抄其他人的作业,哪怕写错了,也要自己写。
一天放学,老师让大家留下来,说有事情要宣布。
我表情木讷地看着老师,放缓了所有的心跳、表情,把所有的jīng力集中在耳朵上,因为我知道老师要说的事和继承有关。
“下午,继承的爷爷打来电话,说继承同学不能与我们一起读六年级了,他生了一种叫红斑láng疮的重病。这个周末,我会带几个同学去他家看他。希望他能尽快好起来。好了,放学。”
我不知道红斑láng疮是一种什么病,但老师说是重病,老师说他不能跟我们一起读六年级了。我拽上书包,疯了一样跑出教室,朝家里冲,我爸是医生,我想第一时间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病。
跑回家,看到爸爸,突然我就不想问了。连我自己都没有确认的事情,为什么要问他呢?我也不想让他知道继承得了这种病。
我把自己关进爸爸放满医书的房间,他的书里有关于这种病的介绍与治疗。
红斑láng疮是一种全身性、慢性进行性、反复发作和缓解的自身免疫性疾病,会导致全身各个脏器免疫系统缺失,存活率仅为30%。
其他的话很难再看下去,我只是知道继承得了一种绝症。
脑子嗡的一声,全乱了。
继承知道自己生了什么病吗?
他知道这是绝症吗?
这种病要花很多钱吗?
爷爷该怎么办?
合上书,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如果继承在,他肯定能帮我回答这些问题,只是现在的他也许躺在家里,也许躺在医院,不知道他生病后是昏迷还是醒着,是痛还是怎样,胳膊上会不会都是针眼……如果他真的那么láng狈,他会想见我们吗? 8/50 首页上一页678910111213下一页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