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为免除大家的误会,为使大家容易了解,对于“知觉痛痒”一词,还须要更明显的解释一下。这里所说的知觉痛痒,并不是指肉体上的知觉痛痒——如某处受伤破了,或某处被蚊虫咬了一口……种种的痛痒,我们所说的不是指的这些,而是一种隐喻的话,是指超肉体的知觉痛痒说。因为只有低等动物的痛痒,才单限于肉体皮肤上(皮肤上因受某种刺激而起痛痒),人类的知觉痛痒则已高过肉体的,高过皮肤的。我们所说的知觉痛痒,是指感觉问题说。换句话说,那个最亲切的地方,心里最难过,最关心,最注意,最不能放松的那个地方,才是我们所说的知觉痛痒。
亲切的知觉痛痒,是我们人类的根本。我们最好的时候,也就是我们的知觉痛痒最清楚的时候,也就是我们的生命最有力量的时候。但是,可怜呀!很多人的知觉痛痒都不清楚了!都已丧失了!都弄麻痹错乱了!生命都没有力量了!因此他也就不能判断事情,不能办理事情,更不能去发挥他的创造力量。虽然有的时候,从表面上看他好像也很有力量,但那都是假力量。——没有亲切的知觉痛痒,不是从亲切的知觉痛痒来的都是假力量。我为什么说这个话呢?这就是因为,在我看,现在关于妇女生活,女子教育,妇女的种种问题,都是不合适的,都是不自然的;在我的感觉中,仿佛都是刺耳刺目刺心的——当然让我刺耳刺目刺心的,不只是妇女问题,现在人类社会上,到处都是让人刺耳刺目刺心的事情;不过,讲到妇女问题,也是让我刺耳刺目刺心的。现在关于妇女问题,有许多主张、理论和办法,在我看来,都是从知觉痛痒的错乱来的,都是我所反对的——我这个反对,好像是不能不反对,因为在我看,那许多主张、理论和办法都是与我的亲切的知觉痛痒不相合的;从我的亲切的知觉痛痒来看,那许多主张、理论和办法,都是让我刺耳刺目刺心的。所以我不能不反对。
我常常看见有一句批评人的话:“言不由衷”。我觉得这句话很好;的确,有许多人都是如此。一个人说了一大篇话,都不是他真想说的,都是“言不由衷”的。换句话说,他所说的话,都不是从他那亲切痛痒的地方说出来的。不但说话有“言不由衷”,就是我们的行动、做事,如果不顾到我们的亲切痛痒;离开了亲切的知觉痛痒,也都算是“言不由衷”。翻过来说,我们说话、做事,如果能“言由衷发”,所说的话都是自己心中真正想要说的,一字一句都是从心里发出来的,想什么就说什么,说什么就做什么,说话做事都有根据,有渊源,都是从亲切的知觉痛痒来的;如果能这样说话做事,那么,大概都是对的,有价值的,有力量的,可以让人听了见了点头,可以从你生命力的动(说话做事都是从亲切的知觉痛痒来,便是生命力的动——原编者注),也打动了他的心,让他动——这就是通常说的:能感动别人。可是,如果“言不由衷”,那真是冤枉了我们的为人,真是可惜可怜!所以我开头就向大家说:我们不要弄错了我们的知觉痛痒,不要失掉了我们的知觉痛痒,我们要把亲切的知觉痛痒找回来。不然我们如果失掉了亲切的知觉痛痒,那便会成了一个傻子,一个疯子,一个不健全的人,那是最可怜的!
那么,你们每一个人都想一想,你最亲切的知觉痛痒是什么?你最亲切关心的是什么?在你心里最占位置的是什么呢?本来最亲切关心的问题是各不相同的,即一个人所关心的问题,也不一定是固定的;但总有比较关心的事。现在我就是要你们各自想想你最亲切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这里还要补充一句,我们不是专来找那关心的问题,不是专来找那关心的事情,而是要找那亲切的知觉痛痒。不过,这个亲切的知觉痛痒是不好找的,必须从最关切的问题上来找,好像温书一样,借着所关心的问题,把那亲切的知觉痛痒温回来。
但是,如果要问:我们的知觉痛痒为什么会亡失了呢?为什么会离开了呢?我们的要求为什么会不对了呢?我们的知觉痛痒为什么会错乱了呢?——痛痒是这里,而偏要说是在那里,这是为什么呢?这就是因为前边所说的“人类生命中隐藏着一个大的矛盾”的原故。前边我们已经把这句话,约略的讲过了,现在再把它来详细的解释解释。所谓“人类生命中隐藏着一个大的矛盾”就是说:一面人类在生物进化上,程度比一切生物都高,他的知觉痛痒比一切生物都来得宽大深厚;而另一面他也顶容易离开了他的知觉痛痒。这就是所说的大矛盾。可是,如果再追问,为什么知觉痛痒的程度宽大了,就顶容易离开呢?这是因为人类的知觉痛痒程度特别高大,范围特别宽广了。则他的变化也特别多;程度高大,范围宽广了之后,它里面便隐藏了一个多方面的可能性,活动不定性。而因为多方面可能,活动不定,所以就顶容易错乱,顶容易离开;错乱的机会,离开的机会,就特别多了。反之,我们看低等动物,倒很保险,决不会离开了他的知觉痛痒。
大家如果留心看我发表过的文章,就可以知道,我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人类之所以可贵,就在他具有一副太容易错误的才能。”(见《我们政治上的第一个不通的路——欧洲近代民主政治的路》一文,第十节,第五段)。这句话很要紧,如果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明白了人类;人类最可宝贵的,就在他具有一副太容易错误的才能;从人类往下说,各种生物差不多就都没有什么错误可言了——高等动物还可以说是有错误,而低等动物就没有错误可言;再说到植物,则更无所谓错误了。如草木就是呆板的在那里生长,说不上有什么错误不错误。越到自然,越含有机械性大,也就越没有错误可言。翻过来说,越容易错误的也就越远于机械性。
人类之所以特别容易错误,就是因为他的自由活动性特别大。
人类的错误,若细分起来,可为两种:一是知识上的错误,二是感情上的或行动上的错误(普通叫做道德上的错误)。这两种错误是相关的。
现在我们举感情上的错误的例来说;譬如从感情上说,我要爱我的弟弟,如果不爱,就算错误。再如父母爱子女,也是从情感来的,从情感上说,父母是应爱子女的,可是有的父母竟不爱他的子女,这便是一种错误。而这种错误,只有人类才会有;其他动物是不会有这种感情上的错误的。例如大狗爱小狗,大jī爱小jī,照例是如此,不会错误的。这就是因为他的程度低,根本没有错误的可言;所以我们对于生物,可以从他错误的多少,来判断他程度的高低,人类最容易错误,所以他的程度也最高。这话说来很奇怪,好像是矛盾,其实并不奇怪,本不矛盾;正是因为他的程度高,知觉痛痒比一切生物都来得大,来得宽,有多方面可能,活动不定,所以才容易错误了。而这个最容易错误,也就是人类最可宝贵的了——不过,这里大家不要误会,我们说最容易错误为人类最可宝贵的,意思并不是说错误为可贵,而是说人类有一副最容易错误的才能为可贵,是说他不甘于错误,而要求一个“对”为可贵。那么,我们怎样才能不错,怎样才能求得一个对呢?那就要保持着我们的亲切的知觉痛痒,不要丧失了我们的亲切的知觉痛痒。因为如前边所说,从亲切的知觉痛痒而来的说话做事,大概是不会错误的,是对的。但是,可怜呀!有很多人都已失掉了他的知觉痛痒,都已失掉了他的宝贝,失掉了他的心,失掉了他的jīng神;以至变成了疯子,变成了傻子,这是多么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