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人禽之别(2)
综上数特点,总说人类所以异于禽shòu者之意。所谓人类之特点,即不外生活之方法(趋向)是靠后天照顾,而非先天之安排固定而已。行为派反对本能之说,以为人类行为都从后天学习,无所谓本能,并根本否认本能。其说未尝无理由。本来人之本能太不明显,暗弱而无力。心理学家言人之本能有几种,几于人人言殊,此可见人类本能之暗弱而不易于认识矣。因为人类未走本能之路,且走之不远,故愈来愈暗晦、愈无法可以认识清楚也。由此可见人类与其他动物之别,其最明了之点是在其生活方法之不同矣。
人禽之别,前所说者都近于枝叶。兹言其最重要之点,即是人类之心理比其他动物之心理,是从本能之中得一个超脱,亦即是从生物自私之态度上得一个解放。此语当加解释。盖其他动物之心理是已先天安排好,已带有自私的彩色而来,人类心理则少有着色。即是本能到如何地步,则着色到如何地步,其着色愈浓,即是其本能愈qiáng。换言之,又可说是一种色味——是手段方法之气味,是自私之气味。如“要如何”、“作如何”,此种本能就是一种手段方法。如斗争之本能为保己种之手段方法,在生物进化上为天选作用所留存而发达。故一切本能都是有所为的、安排好的、自私的。一切动物的特别处就在心内安排了许多手段方法,除去手段方法无所谓心。如欲言动物之所谓心,则不外许多求生活之手段方法而已。人类则不然;人类能从本能中解放出来。故人无本能到如何程度即是超脱到如何程度,亦即是从自私内解放到如何程度,解放到如何程度,即创造到如何程度也。
第49章理性与理智的分别
“理性”“理智”的字样,只在近三十年中国书里面才常常见到;习惯上是通用不分的。就如在前章讲“理性与宗教之相违”,亦是浑含用,未定偏指一面。但今却有分别的必要。
有何必要呢?假如中国文化和西洋文化有分别的话,我以为就在中国长于理性而短于理智;西洋长于理智而短于理性。为了指明中国文化的特征,首先要分别理性和理智才行。
从前中国人常爱说“读书明理”一句话。在乡村中,更常听见指某人为“读书明理之人”。这个“理”何所指,中国人不须解释都明白的。它绝不包含物理的理,化学的理,一切自然科学上的理;乃至社会科学上的理,亦并不包括在内的。却是同此一句话,在西洋人听着,亦许发生不同的了解吧!
中国有许多书,西洋亦有许多书;书中莫不讲到许多理。但翻开书一看,却似不同。中国书所讲的,不外人世间许多情理如父慈、子孝、知耻、爱人、公平、信实之类。若西洋书,则所谈的不是自然科学之理,便是社会科学之理,或纯抽象的数理与论理。因此,当你说“读书明理”,他或以为是明白那些科学之理了。
科学之理,是静的,是一些知识。知其“如此如此”而止,并不立即发动什么行为。而中国人所说,却正是行为上的理。它就在指示人们行为的动向。它常常是很有力量的一句话;例如:“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临财勿苟得;临难勿苟免”!它尽可是抽象的,没有特指当前某人某事,然而是动的不是静的。科学之理,虽亦可与行为有关系,但却没有一定方向指给人。如说:“触电可以致死”,但触不触听你了。想自杀的人,亦许去触的,没有一定。大致科学上所说,皆是“如果如此,则将如彼”的这种公式。它始终是静的。
所谓理者,既有此不同,似当分别予以不同名称。前者为人情上的理,不妨简称“情理”;后者为物观上的理,不妨简称“物理”。假如大家承认可以这样分开的话,我们再来看人类对此不同之两种理的认识,是否亦出自两种不同之认识力。我以为在认识上是有分别的。即后者的认识,不容稍存主观之爱憎迎拒;而前者则离却主观之爱好与憎恶,便无从认识。现时流行有“正义感”的一句话,正义感是一种感情;对于正义便欣然接受,对于不合正义的便厌恶拒绝。正义感,即是正义之认识力。离开这种感情,正义就不可得。一切是非善恶之理,皆同此例。善,就在乎崇敬悦服赞叹的心情上;恶,就存乎嫌恶愤嫉不平的心情上。反之,我们若不为求善而意在求真,则非屏除一切感情极其冷静不可。
必须屏除感情而后其认识乃明切锐入者,我谓之理智;必须藉好恶之情以为判别者,我谓之理性。
人类的两种错误
我常说:人类之所以可贵,就在他极容易错误,而不甘心于错误。至若动物生活则几无错误可言,更无错误之自觉。错误只是人的事;然人的错误却有两种不同。
譬如学校考试,学生将考题答错,是一种错误——知识上的错误。若舞弊行欺,则又另是一种错误——行为上的错误。前一错误,在学习上见出低能,应属智力问题;后一错误,便是品性问题。事后他如果觉察自己错误,前一觉察属理智,后一觉察属理性——我们从这里亦可见出理性理智的分别。
两种错误,人皆容易有,不时地有。然似乎错在知识者问题小,错在行为者问题大,试看社会上发生的纠纷,你责他错了,我责你错了,所互相责的率以后者为多,而自错误所引生的祸害,亦每以后者为严重。在纠纷中,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所彼此争辨而各自表白者,亦多在情理上——即此亦见理性如何重要了。
儒家之理性主义
日本学者五来欣造说:在儒家我们可以看见理性的胜利。儒家所尊崇的不是天,不是神,不是君主,不是国家权力等,并且亦不是多数人民(近代西洋要服从多数)。只有将这一些(天、神、君、国、多数)当作理性的一个代名词用的时候,儒家才尊崇他。其言甚是。儒家假如亦有其主义的话,应理就是“理性主义”。前说孔子专作启发理性的功夫;又说“儒家独具之jīng神,就在他相信人有理性,而完全信赖人类自己”(见前章)。那正指这不同乎理智的理性。
最能切实指点出理性给人看的,是继承孔子jīng神的孟子。其言之明慡警辟者,如:
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日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jiāo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下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理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下略)
(上略)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可欲之谓善。(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