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
人能充无欲穿瑜之心,而义不可胜利也。
其后继承孟子jīng神的,为王阳明;就说“只好恶便尽了是非”。他们径直以人生行为的准则,jiāo托给人们的感情要求,真大胆之极!我说他“完全信赖人类自己”,就在此。这在古代,除了中国,除了儒家,没有谁敢公然言这样主张的。
我说:在中国,人类理性开发得早;即指此。
儒家的教条
径直以人生行为的准则,jiāo托于人们的感情要求,是不免危险的。在中国的西北如甘肃等地方,回民与汉民相处,恰可得一对照。回民都没有吸雅片的,生活上且有许多良好习惯。汉民或吸或不吸,而以吸者居多数。吸雅片,就懒惰,就穷困,许多缺点因之而来。彼此相形,全然两样。其故就为回民是有宗教的,其行为准于教规,受团体之监督,不得自便。汉民虽读儒书,却没有宗教规条及组织。
这种失败,孔孟当然没有看见。看见了,他仍未定放弃他的主张。他似乎彻底不承认有外面的准则可循。固然制礼作乐,从外面影响到生命亦是必须的;然制作必本乎人情。孟子总要争辨义在内而不在外,就为此。
勉循外面标准,只是义的袭取,只是“行仁义”而非“由仁义行”——论调之高如此;然这是儒家jīng神,不可不知。
因此儒家没有教条;有之,便是教人反省自求的一条而已。他没有旁的,只是说:在你心里清明之时,好自想想吧!例如: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jiāo而不信乎?
传不习乎?
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
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子贡方入。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以上皆摘自《论语》,可以想见距今两千五百年前孔门的学风。处处教人自己省察,自己去想,养成你自己的辨别力(对于情理之辨别力)。
尤要有自己当心容易错误,而不甘心于错误。除了信赖人自己的理性,不再信赖其他——这是何等jīng神!人类便再进步一万年,怕亦不得超过吧!
人类的特征在理性
一般的说法,人类的特征在理智。这本来不错的。但我今却要说,人类的特征在理性。此一理论,颇未易言。这里只粗陈大旨。
生物的进化,是沿其生活方法而进的。从生活方法上看:植物定住于一所,摄取无机质以自养;动物则游走求食。显然一静一动,从两大方向而发展去。而动物之中,又有节足动物之趋向本能,脊椎动物之趋向理智之不同。趋向本能者,即是生下来依其先天安排就的方法以为生活。反之,先天安排的不够,而要靠后天想办法和学习,方能生活,便是理智之路。前者,蜂若蚁是其代表;后者,唯有人类到达了此地步。综合起来,生物之生活方法,盖有如是三大脉络。
三者比较,以植物生活最省事;依本能者次之;理智一路,则最费事。寄生动物,即动物之懒惰者,又回到最省事路上去。脊椎动物,自鱼类、鸟类、哺rǔ类、猿猴类以及人类,以次进于理智,亦即以次而远于本能。他们虽趋向于理智,但若在进程中稍有偏违,即不得到达。所谓偏违,就是不免希图省事。凡早图省事者,即早入歧途;只有始终不怕费事者,才得到达——便是人类。
唯独人类算得完成了理智之路,但理智只是本能中[反]乎本能的一种倾向;由此倾向发展去,本能便浑而不着,弱而不qiáng。却不是人的生活,就全然和本能不相gān。其余者,理智发展愈不够,当然愈靠本能。此所以除人类外,大致看去,各高等动物依然是本能生活。
人类是从本能生活中解放出来的。依本能为活者,其生活工具即寓于其身体;是有限的。而人则于身体外创造工具而使用之,为无限的。依本能为活者,生下来——或于短期内——便有所能,而止于其所能;是有限的。而人则初若无一能,其卒也无所不能——其前途完全不可限量。
解放始于自身生命与外物之间,不为特定之行为关系,而疏离淡远以至于超脱自由。这亦即是减弱身体感官器官之具体作用,而扩大心思作用。心思作用要在藉累次经验,化具体事物为抽象观念,而运用之;其性质即是行为之前的犹豫作用。犹豫之延长为冷静;知识即于此产生。更凭藉知识以应付问题。这便是依理智作用为生活的大概。
人类理智有两大见征。一征于其有语言;二征于其儿童期之特长。语言即代表观念者,实大有助于知识之产生。儿童时期之延长,则一面锻练官体习惯,以代本能,一面师取前人经验,阜丰知识。故依理智为活者,即是依重于后天学习。
从生活方法上看,人类特征无疑的是在理智。以上所讲,无外此意。
但这里不经意的早隐伏一大变动,超过一切等差比较,就是:一切生物都盘旋于生活问题(兼括个体生活及种族生活),以得生活而止,无更越此一步者;而人类却悠然长往,突破此限了。我们如不能认识此人类生命的特殊,而只在其方法上看,实属轻重倒置。
各种本能都是营求生活的方法手段,一一皆是有所为的。当人类向着理智前进,其生命超脱于本能,即是不落方法手段,而得豁然开朗达于无所为之境地。他对于任何事物均可发生兴趣行为,而不必是为了生活——自然亦可能(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是为了生活。譬如求真之心,好善之心,只是人类生命的高qiáng博大自然要如此,不能当作营生活的手段或其一种变形来解释。
盖理智必造乎“无所为”的冷静地步,而后得尽其用;就从这里不期而开出了无(所)私的感情(Inpersonalfeeling)——理性。理性理智为心思作用之两面:知的一面曰理智;情的一面曰理性;本来相连不离。譬如计算数目,计算之心是理智,而求正确之心便是理性。数目错了,不容自昧,就是一种极有力的感情。这一感情是无私的,不是为了什么生活问题。分析、计算、假设、推理……理智之用无穷,而独不作主张;作主的是理性。理性之取舍不一,而要以无私的感情为其中心。此即人类所以于一般生物只在觅生活者,乃更有向上一念要求生活之合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