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游侠人_陈平原【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陈平原

  可“以史为鉴”者,既鉴人,也鉴己;既警世,亦自励。以汉学为根基的刘师培,之所以突然间转入“经世之学”,是否也是意识到“纯汉学者”,最多只能“伺倡优之列”?不满足于“高隐”的刘氏,于是不失时机地大谈“经济”?世人往往假定,学者之选择“议政”或“从政”,必定基于安邦治国的雄才大略与拯世济民的菩萨心肠,故道德境界无可挑剔。万一失足落马,那也是“动机”与“效果”难得统一,可以谅解。其实不一定。也有隐藏qiáng烈的个人欲望、经过jīng心算计的“壮士”,借用刘师培颇为刻毒的说法,这才叫“托‘兼爱’名,而博‘为我’之实益”[29]。

  一般所说的“从政”,既体现为立足民间的“抗议”,也落实为位居庙堂的“管理”,前者往往基于道德激情,后者则具有支配力与实际利益。当然,二者可以转化,比如民国初建,许多晚清志士便一转而为新朝显贵。但不管是在朝还是在野、当权还是反叛,“从政”从来都是最刺激、最冒险也最具làng漫色彩的事业。因为:

  政治生涯可以让人产生权力感。知道自己在影响着别人,分享着统治他们的权力,尤其是感到自己手里握着事关重大历史事件的命脉,会令职业政治家超然于日常的琐细事务之上,即使正式说来他仅仅是个地位平常的人。[30]没有巨大野心与qiáng烈激情的人,根本就不应该从政。从政者之最大限度地追求权力,乃娘胎里带来的印记,可以暂时不加褒贬。韦伯设想的“为政治而生存”与“靠政治生存”,实在很难截然区分。投身政治者,其原始动机,有高尚的,可也不乏卑微,很难一概而论。将历史人物之“论政”,不加分辨地置于“论学”之上,未免神化了“政治”这一特殊志业。需知,在一个“官本位”的社会里,要求才高气盛、少年得志的读书人,“舍禄言学”、“寂寞自守”,并非易事。自清末至今,“问学”不若“问政”红火,乃大势所趋。单从“以天下为己任”来解读“舍学言政”之“大趋势”,很可能高估了中国读书人的道德境界。

  刘师培之不曾像蔡元培希望的那样“委身学术”,实在是生不逢时。以刘君的才学,早二十年,不难在科举场中博取功名;晚二十年,也可成为第一流学者而备受尊崇。就在传统的“士大夫”向现代的“专家学者”过渡的中间,刘师培出场了。原来唾手可得的仕途,眼看着全成泡影;而刚刚建立的新学体系,又尚未被广泛接纳。对于像刘师培这样欲望qiáng烈且自视甚高的文人来说,何处觅取功名,确实是个大问题。壬寅八月(1902年)赴开封乡试中举,正踌躇满志间,忽闻此科会试将延至丙午(1906)举行,于是有了关键性的1903年初上海之行;到上海不过月余,申叔先生便更弦易辙,立志“排满”了。朱维铮先生称刘氏上海之行乃“敏感到中进士入翰林的清梦快被打断了”[31],虽属于无法实证的假设,却也不无道理。若如是,对于刘师培等近世文人学者之选择,还是具体评价好,不必过分扬“政”而抑“学”。

  四、“激烈派第一人”之追求

  刘师培的真正特色,其实不在于晚清文人常有的“问政”,而在于其“问政”时采取一种特别激烈的姿态,以及不断地改换门庭。

  1903年初随友人到达上海后,很快被章太炎的“排满论”所征服,同年即发表《攘书》、《中国民族志》和《中国民约jīng义》三书,主张攘除清廷、光复汉族、获取民权自由。如此敏感于时代cháo流,“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能不让人佩服刘君天分之高、胆识之大。应该说,这个头开得很jīng彩。接下来,可就不太妙了,由民族主义而无政府主义,而清廷密探,而国粹大师,而筹安会六君子……几乎每两三年必有一变,而且每一次转变都很突兀,让追摹其后的崇拜者目瞪口呆。理清这一系列转变的“内在思路”实在不易,因为“机缘凑合”的因素太多。意志不qiáng,定力不足,易受外界影响,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我更关注其思维方法,即每立一论,总喜欢推到极端。

  对于理解刘师培的思维方式,有一篇短文值得重视,那便是1904年发表在《中国白话报》第六期上的《论激烈的好处》。此文署名“激烈派第一人”,可见其自我期待。而且,刘君说到做到:致信端方劝其“舍逆从顺”,加入蔡元培组织的暗杀团,参与万福华谋刺王之chūn事件,所有这些同年发生的事件,可以确证其“激烈派”的身份。至于是不是“第一人”,那倒不必深究,因晚清“激烈派”很多。只是如此激烈的反清义士,三年后竟献策消灭在日的“激烈派”,五年后又主动投入端方幕中,真令人不胜感慨。回过头来,细细品味刘君的“激烈论”,方才在“好处”的背面,读出很难认同的异味。

  《当年游侠人》 第三部分激烈的好处与坏处(5)

  《论激烈的好处》开宗明义,将亡国的危险归咎于“平和”两字,尤其反感“那一种治新学的人,看了几部《群学肄言》等书,便满嘴的说平和的好处”。这里指的是社会思cháo,而并非专门针对译述《群学肄言》并主张渐进改革的严复本人。在刘君看来,“平和”的改革之所以成为主cháo,就在于其两面讨好,而且没有任何危险性:天下唯这种平和党的人,又获名,又获利,又能保全身家妻子。这维新的人既说他开通,那守旧的人又不说他悖逆。他既能在守旧的面前讨好,又要在维新的面前做名,所以他所做的事业都是平稳不过的。[32]可如此瞻前顾后,根本无法将中国的改革事业向前推进。这个时候,真正需要的,是不顾个人安危、置生死于度外的“激烈派”。将“革命”与“改良”如此严重的政治路线之争,简化为“敢死”与“怕死”,实在有点漫画化。借“受难”与“牺牲”获取道德优势,作为一种打击改良派的有效策略,不只是刘师培,章太炎、huáng侃等人也都有类似的论述。

  即便如此,刘君的“激烈论”出现最早,阐发jīng到,更值得注意。在刘君看来,“激烈”的好处有三。第一点“无所顾忌”,大概没有人不同意:大约天下的人,最难的是不怕死。到了不怕死,无论什么事件,都可以做出来。所以古时候的大刺客、大游侠、大盗、大jian,都是出来拼命做事情的。但是这一种人,都是激烈派,不是平和派。[33]

  第二呢?曰“实行破坏”。“天下的事情,没有破坏,就没有建设。”故倡言破坏的激烈派,比主张建设的平和派更有价值,更有可能“做空前绝后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以论证的彻底性而言,第二点已经有些不太完满,可还说得过去。第三个好处,乃有利于“鼓动人民”。如此策略化的考虑,很可能引起今人的反感。但对于刘师培来说,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这一种著书、出版、演说的人,宗旨也要激烈。”为什么?理由很简单:“激烈方能使人感动,并发生影响。”不谈“宗旨”之是非,只讲“激烈”方能动人,虽能奏效,终非大道。起码我对刘师培的以下议论不以为然:现在的人,宗旨既然激烈,就是做一部书,说一句话也都是达于顶点的议论,共那一种平和人不同。[34]为了追求效果,不惜扭曲思路,尽量把话说满说绝,“达于顶点”,确实是雄辩家的不二法门。可对于学者或负责任的政治家来说,此乃大忌,因其很容易为追求“掌声鼓励”而放弃“基本立场”,以致令人怀疑其立说的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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