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杀钱团长,他用和盘端出的情报替自己买了一条命。当我弄明白了所有事情的真相之后,我觉得再杀他已经没有意义,该死的是李冬青跟卫师爷。然而,死罪可恕,活罪难逃,胡小个子还是美美地把他拾掇了一顿,敲断了他的右胳膊。胡小个子砸断他胳膊的时候,钱团长“嗷”地惨叫了一声,随即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表情。胡小个子说:“看不出来你这还硬气得很。”
钱团长苦笑着说:“谢谢尕司令留下我一条贱命。”
我好奇地问:“你凭啥说我不要你的命呢?”
钱团长说:“你要我的命,还弄断我的胳膊做啥呢。一条胳膊换条命,谢谢尕司令了。”
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顾得上想要不要他的命这个问题,他告诉我的事实真相让我心惊胆战。我已经没心情跟他纠缠了,也不好意思在他说出了这么一番话之后再要他的命,那样就显得我好像说话不算数。再说了,砸断人家一条胳膊再杀了人家确实不合我们的行事准则,罪不重受,福不重享,打了不罚,罚了不打,这些都是我们日积月累形成的规矩。
收拾了钱团长我扭头就去抓卫师爷,可是当我扑到卫师爷跟胡小个子住的房间时,一看到两个伙计惊慌失措的神态,就知道事情不妙。果然,卫师爷跑了。胡小个子气坏了,狠狠赏了两个伙计一人一记耳光。伙计可怜巴巴地说:“我们一直盯着他呢,后来他说要上茅子,我们都跟上去了,刚开始我们还守在茅子里头,结果他蹲在坑坑上就是拉不出来,说跟前有人他拉不下,茅子里又太臭,我们看了一下茅子既没有窗户又只有一道门,就守在外头等他,结果谁知道他爬到茅坑下头跑了。”
另一个伙计感叹:“这也真成呢,茅坑那么深,里头都是粪尿,他也真耐脏,从那里头爬出去,保险浑身上下都是屎尿。我们赶了两里路也没有追上这,这跑得比兔子还快。”
卫师爷跑了,不能亲手制裁这个可恨的内jian,这是最大的遗憾。我垂头丧气地回到房间,却见到枕头上放了一封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卫师爷留的。字写得很潦草,句子也非常杂乱,可以看得出他写这封信的时候心情非常恐慌:“尕掌柜,我对不起你,我的老婆娃娃都在李冬青手里,我不给他gān事我老婆娃娃就没命了。我也是被bī无奈,帮李冬青害你,我的心里难受得很,可是又没办法。但是我终究不忍心对你下黑手,我知道一路上胡小个子都盯着我,你们已经怀疑我了。到了钱团长的店里,我就故意引着胡小个子见了钱团长一面,我猜想你们肯定不会放过钱团长,事情就明白了,这样李冬青那边我也能对付过去,到时候就说是钱团长反了水。这也是我报答你的唯一机会了。还有,你赶快返回狗娃山,我听说你一离开李冬青马上带一个团的国民党正规军打狗娃山。”信的最后没有落款,读完了我才发现信的边角湿漉漉臭烘烘的,肯定是他从茅厕跑出来之后返回我的房间写的,接着又发现chuáng底下也臭烘烘的,低头一看,卫师爷被屎尿滚成一团的脏衣裳就塞在我的chuáng底下,而我随身带的换洗衣裳却没了。有文化的人就是不同,玩心眼儿我的伙计确实不是卫师爷的对手,连我也甘拜下风。他从厕所一跑出来,断定伙计肯定要追赶他,却没有往外头跑,反而回了旅馆房间,给我留了这封信,还穿走了我的换洗衣裳,等到我的伙计追远了才消消停停地离开了旅馆。想一想,卫师爷还算有点良心,总算在最后关头没有背叛我。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卫师爷,甚至连他的消息都再也没有听到过,他好像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
卫师爷告知的消息让我惊心动魄。我当即决定连夜赶回狗娃山,说不定这个时候李冬青已经开始了对狗娃山的进攻。临别的时候,我们也没客气,尽了土匪的本分,把钱团长旅店的所有大洋搜刮得一gān二净。就这钱团长也感激不尽,吊了一条胳膊把我们送出门外,一个劲谢谢我们没有杀他。
往回赶的路上我们心急火燎,既然知道雇的车把式是李冬青的手下,我们就抢了车把式驾车的马匹,然后骑了既没鞍子也没脚镫的光身子马朝狗娃山狂奔。我们的屁股让马背磨得鲜血淋漓,我们的骨头让马匹颠簸得如同老树松散的枯枝。不祥的预感bī迫着我们发疯地朝狗娃山奔跑。事实的真相让我五内俱焚,心如汤煮,拼命奔跑就是我唯一能疏散郁闷的办法。没日没夜地策马狂奔让我们jīng疲力竭,身上每一道骨缝都如割裂般地剧痛。我们终于看到了狗娃山在崇山峻岭中露出的那一抹青黛,狗娃山跟任何一座山都不一样,它活恍恍的是一颗巨大的狗头,离得越远看着越像。俗话说望山跑死马,估计从这里到山上还得跑半天的工夫才能到达。看到了狗娃山我们的心都轻松了许多,沟子,屁股,更文明的说法是臀部,已经实在受不了光屁股马背的摩擦,两条腿由于没有脚镫只好死死地夹马肚子,已经僵成了木棍。马匹也已经架不住这么长时间的连续奔波,一个个气喘吁吁口吐白沫不像马倒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螃蟹,再踢再打也没了速度。我们从马背上滚下来,牵着马走,借机也活动活动我们锈蚀般的筋骨。
走上山道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几个老百姓,见到我们就好心地劝告我们:“乡党,快回头,前头走不成了,保安团跟国民党把狗娃山围了。”
我忙问:“打起来没有?”
老乡说:“昨儿个打了一天,今儿个又打了半晌午。嗨,县政府这一回下了决心要把狗娃山灭了呢,枪打得跟放鞭pào一样,吓死人了。你们快回头,枪子不长眼睛,谁挨上了谁倒霉。唉,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啥时候老百姓才能过上个太平日子呢。”
几个老乡叹息着拐过山道消失了,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用不着吩咐,爬到马背上忍受着浑身上下刀割一样的剧烈疼痛朝狗娃山狂奔。
又跑了四五十里路,我们既没有看到军队,也没有听到枪声,马却jīng疲力竭了,先是胡小个子的马咕嗵一声跪倒在地,多亏马在倒地之前已经跑不动了,胡小个子才没摔着。马侧躺在地上悲惨地喘息着,腹部急骤地上下起伏,似乎拼命要把空气全都吸进腹腔里,四条腿无力地前后蹬踏着,仿佛它还在奔跑。
胡小个子抽出枪瞄向了马,随即却又把枪收了回来:“算了,让它自己缓一缓,说不定还能缓过来呢。”他是想一枪结束马的生命,免得它遭受垂死挣扎的痛苦,可是临时又改变了主意。过去我们对人也是这样,不管是敌人还是我们的伙计,如果看到他确实难以活命,而临死前的痛苦又确实难以忍受,我们就会补他一枪,让他少受活罪。我们并不是残bào,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认为死亡就是生命的终结。在我们的观念里,死亡只是生命形式的轮回,“托生”这个词儿就是我们对死亡的认识,死亡也是一种解脱,人死了就会变成另外一种生命形式。如果现世做了好事,死后就会托生成人;如果现世做了大善事,来世就能托生到好人家,过上好日子;如果现世没做好事,死了就会变成其他动物,最惨的就是变成家畜,因为那样就注定还得再挨一刀,而不能寿终正寝。这种对生命死亡的认识,很大程度上降低了我们对死亡的恐惧,所以我们有时候并不会感到死亡有多可怕。胡小个子来到我的马前,这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性子也越来越柔了,放在过去他必定会一枪毙掉这匹垂死挣扎的马;放在过去,他也绝对不会敲断钱团长一条胳膊实际上为他留了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