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青一家人听天由命地跟着我们,垂头丧气,老人紧紧抱着孩子,孩子紧紧依偎在大人的怀里,看过去倒也怪可怜的。我就忍不住想跟李冬青说话,我问他在外头上的啥学,他说在西安读的师范,这我倒懂,师范就是学着给人家当先生。我又问他过去在外头做什么生意,他说做土特产,在陕西、甘肃、山西都有他的铺子,难怪这家伙有那么多银元,我就逗他:“那我不当这个山大王了,跟你做生意去成不成?”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成也没有说不成,突然问我:“你年纪小小的咋就当了大掌柜?”
我说世袭的,原来的大掌柜是我爹,死了就该我当掌柜,这跟他家一样,吃人贼死了他不也当掌柜的了吗?跟皇上也一样,老皇上死了不就由他的儿子当小皇上吗?他“哦”了一声不置可否。我就问他做生意好挣钱还是像我们这样打家劫舍好挣钱,他说当然是你们好挣钱了,做生意要本钱呢,你们做的是没本钱生意,只赚不赔。我听出这家伙的口气里有讥讽我的意思,就耐心地对他解释:“哪里有不要本钱的生意,我们这个买卖也得要本钱,本钱就是我们的命。你生意做砸了最多赔几个钱,我们要是赔,赔的就是命。所以你做的生意赔得起,我们做的生意赔不起。上一回大掌柜找你爹吃人贼做生意不就把命赔进去了吗?”
“这一回你们不是连本带利都赚回来了吗?”他仍然语代讥讽。
我说风水轮流转,这跟你们生意人一样,做生意么,总是有赔有赚,上一回我们赔了,这一回就轮到你赔了。
他又问我:“你们为啥把我爹叫吃人贼呢?”
我说:“不是我们把你爹叫吃人贼,咱们县的老百姓都把你爹叫吃人贼。你爹不吃人哪里有那么多好地那么大的庄园子?你看看你们家人吃的啥穿的啥住的啥用的啥,再看看那些佃户吃的啥住的啥穿的啥用的啥?”
李大个子插嘴说:“你爹花得很哩,那些佃户的婆娘女子叫你爹耍了不少,你要是弄一回滴血认亲,佃户家里的娃娃保险有一多半跟你是亲亲的兄弟姊妹。你爹那老,虽然死了,这一辈子也够本了。”
李冬青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也不知道是气恼李大个子赞扬他爹的成果,还是替他爹吃人贼感到害臊。我安慰他:“我们这个伙计的话说得太大了,你不要信他的。佃户的娃娃里你的亲兄弟亲姊妹哪有一多半,最多也只是一半,不信你问你妈你奶奶。”
李冬青看看他妈,又看看他奶奶。他妈跟他奶奶没法说我们到底是胡扯还是真话,只好装聋作哑。李冬青尴尬地垂下了头。跟李冬青说着话逗着趣儿走路倒也不觉得路远,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里头,我让大家伙停下步子,对李冬青说:“成了,再不用你们送了,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你们回吧。”
李冬青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有些不敢相信我会就这样轻易地放了他们,问我:“我们就这个样子回去?”
我说对呀,不这样回去你还想把这些银元再带回去吗?李冬青的神情一下子松弛了下来,说:“钱财那东西本来就是身外之物,只要人在,钱财还能挣回来,要是人都没有了,就啥也没有了。”
我说就是的,就像你爹跟大掌柜,现在再有多少钱多少女人还不都是别人的,这就别了,后会有期。李冬青也不说话,跳下车拉转了牛头就急急忙忙地朝回走,生怕我们改了主意再把他们留下来。走了几步突然他又回过身朝我走来,来到我跟前对我说:“掌柜的,我看你年纪还小着呢,不要gān这个行道了,gān脆跟我做生意去。”
我说:“蛇有蛇路láng有láng道,从古到今多少大英雄大豪杰都是gān我们这个行道出身的,你不要看不起我,我也不看不起你,各走各的路,你快走吧,小心我这些伙计们留你。”
他扭头急匆匆地朝牛车走去,我冲他的背影喊:“李掌柜的,你等着,我啥时候高兴了就跟你做生意去。”
他回头对我挥挥手没说话就赶上牛车拉着他的家人走了。看着他的背影,胜者的喜悦从我的心里不翼而飞,我隐隐感到不安,这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相信,事情绝对不会就这样结束。
权力的获得并不是一件难事儿,大大小小的官吏、形形色色的掌柜、东家、老板,在他们所辖的那个局部都拥有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权力。最不济,平头百姓居家过日子,只要能当个家长,也算是有点权力,这种权力的有效范围仅仅限定在屋宇院舍之内,仅仅体现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支配上,可是谁也不能否认这也是一种权力。然而,权威,权力与威望的有机结合,那种能够令你的下属对你信赖、服从甚至崇拜的权威,却绝对不是可以轻易得到的东西,更不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我用两天一夜的奔波和有惊无险的掠夺换来了在伙里绝对的权威。
说来也许你不会相信,一个刚过十五岁的娃娃,居然能率领一伙除了身上的衣裳一无所有的穷汉,一伙打家劫舍的亡命之徒连战连捷,在一夜之间便让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毫无保留地信赖、服从甚至崇拜。如今回想起来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可是这却是事实。我的权威就是靠一百多条快枪和十几粪筐现大洋树立起来的,这也是我起家的本钱。那天当我们赶着两辆马车,拉了十几粪筐现大洋和几十条枪回到张家堡子的时候,伙计们都高兴傻了,奶奶也扔了大烟枪混杂在伙计们中间,把那些油乎乎的现大洋数了又数,最终也没有数明白,说来也正常,十几筐现大洋任何人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数明白到底有多少。
我呢,则脱光了衣裳钻到奶奶那凉慡的大炕上倒头便睡,任由他们兴奋激动狂呼乱叫嬉笑打闹。这一晚上我没有做梦,睡得格外踏实,一直到日上三竿,太阳晒屁股了我才从酣睡中醒来。睁开眼睛把我吓了一跳,奶奶几乎鼻子对着鼻子盯着我端详,我看到了她眼角边细密的鱼尾纹,皮肤上平常看不清楚的斑痕,还有她瞳孔里我那有些变形的脸。
“你看啥呢?吓人巴巴的。”
奶奶满脸慈爱地说:“我看你这小人咋就那么大的本事。”
我说:“看明白了没有?”
奶奶说:“看明白了,你这娃的额头高,聪明。眼角角的余肉厚实,有福气。嘴大吃四方,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鼻梁子高,主意正,有主见。”
我得意坏了,这是我跟了奶奶这么多年她头一次正面给予我如此高的评价,我蹦了起来,这才察觉我昨天晚上全luǒ体睡了一夜,连忙láng狈不堪地蹲下身子捂住牛牛叫奶奶给我把衣裳扔过来。奶奶在我的后背上实实在在地拍了一巴掌:“狗娃子大了,知道害臊了。”然后把我的衣裳扔了过来。
炕台上有一碗荷包蛋等着我,这是奶奶给我准备的。我匆匆洗了一把脸,láng吞虎咽地把荷包蛋吃了,我记得非常清楚,一共是八个荷包蛋,放了糖,甜甜的。我吃完了荷包蛋,就出了一身大汗,天气真的热了。吃过早饭,我来到门外,胡小个子、李大个子还有王葫芦这几个算得上伙里骨gān的人都蹲坐在门口的yīn凉处等我。一见到我便都马上站了起来,我的个头跟李大个子差不多,比胡小个子矮一个脑袋,比王葫芦矮半个脑袋,可是感觉上似乎并不比他们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