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连忙抹去眼里的泪水说:“二娘爱呢,这么好的东西谁能不爱呢,这可是纯金的,值钱得很呢。”
我问她:“那你哭啥?”
“二娘这是高兴呢,尕掌柜的没有把二娘撂到脑后头,出去一回想着给二娘带个礼行,二娘高兴得很。”
我注意到她没有叫我狗娃子,却叫我尕掌柜,这让我又是得意又有几分失落。
二娘问我:“你吃了没?”
早上吃了八个荷包蛋,这阵还不饿,可是已经到了吃晌午饭的时间了,我就告诉二娘我还没吃。二娘说:“今晌午就在二娘这吃,二娘给你擀酸汤面,吃饱了给二娘把你这几天在外头做的事情讲一讲。”
过去伙里的饭都是二娘做,她做饭的手艺比奶奶qiáng得多,可是跟真正的家庭主妇比又有很大差距。想到好长时间没吃过二娘的饭了,再说我觉得待在二娘这里确实比奶奶的屋里舒服,就说:“成呢,我就在这吃。”
二娘顿时兴高采烈,把我本来准备送给花花一时感情冲动转送给她的金项圈挂到了脖子上,然后就到外面和面给我做酸汤面去了。我听到她一边做饭一边哼唱着秦腔《 白蛇传 》“断桥”中的那一段:“想当初在峨眉一经孤守,伴青灯叩古磬千年苦修,久向往人世间繁华锦绣,弃huáng冠携青妹配剑云游,按云头现长堤烟桃雨柳,清明天我二人来到杭州,览不尽人间西湖景色秀,chūn情dàng漾在心头,遇官人真乃是良缘巧凑……”
在二娘优美婉转的歌唱声中我蒙蒙眬眬地睡着了,睡梦中我见到了白娘子,原来白娘子长得跟二娘一个样儿,不知怎么回事奶奶变成了青蛇,她不但不帮白娘子打法海,还帮着法海打白娘子,而且她手里拿的不是青锋宝剑,却是两把嘎嘎新的二十响盒子pào。她骑着那根从不离身的麻绳子,挥舞着双枪披头散发一个劲朝白娘子she击,我急坏了,大声喊着提醒她:错了,错了,打法海,打法海……奶奶变成的青蛇根本不听我的话,我急坏了,就破口大骂:老妖jīng,你胡打什么,打错了,狗日的咋打开自己人了……我急醒了,二娘正坐在炕梢上等我吃饭呢,炕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辣子和剥好的蒜。见我醒来,二娘擦了一把我额头上的汗说:“你睡着了还骂人呢,骂谁呢?看这一头一身的汗,起来灵醒灵醒我给你下面去。”
天太热,二娘做的面又太好吃,我吃得大汗淋漓,就脱了身上的褂子,二娘没有吃饭,守在我跟前看着我吃,这是当地农民的习惯,重男轻女的具体体现,家长或者客人吃饭的时候,女人不能一起吃,要等在一旁,家长或者客人吃完一碗就添一碗,直到主人或者客人吃饱了,她们才能到厨房吃。我脱了褂子,二娘就拎过去找出针线给我缝补破了的地方。一边缝一边问我打死红鼻子和袭击保安团、抢劫李家寨的过程,我有几分得意地给她详细描述了一遍,她听得如痴如醉,末了告诉我:“枪也有了,钱也有了,你该消停一些日子了吧?常在河边走,不能不湿鞋,会水的鱼儿làng打死,这种刀尖上舔血的事情不能长做。”
我告诉她我正要整修狗娃山,过一些日子就可以搬回去了,她说不搬也好,她倒觉得住在张家堡子这个小山村里挺好的。我说你要是不想回去就住在这,我给你留些钱。她说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住到这gān啥呢,我也跟你们回狗娃山。吃饱了,喝足了,衣裳也补好了,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我就下地穿鞋要走,却发现我的旧鞋没了,只剩下那双二娘刚刚做的新鞋,我舍不得穿这双新鞋,也舍不得扔掉那双旧鞋,就问二娘:“我的鞋呢?”
二娘说:“你那双鞋哪里还能穿,就穿我新做的这一双,反正我也没啥事情,以后多给你做几双,放心穿。”
我就穿了那双新鞋,新鞋穿上感觉到底不一样,走路好像腿脚都变轻了,有些发飘。二娘把我送到门口,让我没事常到她这儿坐坐。我说行呢,想吃酸汤面想听戏了我就来。奶奶见我穿了一双新鞋回来,就问我哪来的新鞋。我说二娘给我做的。奶奶撇撇嘴说:“那个骚狐狸真会做人,早些时候咋从来没见她给你做过鞋?知道你成了大掌柜又来勾引你了,你离她远些,跟戏子学不出好来。”
我认为奶奶这话说得不公平,我知道二娘绝对不会因为我当了大掌柜才给我做这双鞋,因为一双鞋绝对不是这两三天就能做出来的。我娘给我做鞋的时候我经常看着,挺费劲,先得把平日里攒下来的破布一层一层用糨糊糊起来,晒gān,这就是做鞋的基本原料褙子。然后再把褙子按照脚的大小剪成鞋样,再把几层褙子摞起来,还得搓麻绳,用搓好的麻绳把按照鞋样摞成半寸厚的褙子一针一针的纳成鞋底,然后还得做鞋帮子,再把鞋帮子跟鞋底子纳在一起。如果要想让穿的人舒服,还得用鞋楦子把鞋楦上一两天才行。这个程序下来没有十天半个月完不成。我估计二娘给我做鞋是从我给她讲《 聊斋 》开始的,可能也正是那个时候她偷偷量了我脚丫子的大小。我没有跟奶奶解释这些,我知道她讨厌甚至鄙视二娘,越跟她解释越麻烦。
“金山银山比不上咱们的狗娃山。”这是大掌柜活着的时候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我懂得他说这话的意思就是狗娃山好得很,没有别的山头比得上我们的狗娃山,我当然不会傻到相信他这种话。世上比狗娃山好的地方多得很,大掌柜硬要一口咬定说狗娃山最好,我猜想他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真的没见过比狗娃山更好的地方。然而,当我们阔别狗娃山一年又六个月,再次重上狗娃山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趴在地上,抱着狗娃山的山石、草木亲吻它们、爱抚它们的qiáng烈冲动。我突然信服了大掌柜的话:“金山银山不如咱们的狗娃山!”对我来说,应该承认,狗娃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去处。因为,从今往后,我就是狗娃山的主人,主人的感觉好极了。
狗娃山长得像极了一只狗,一只趴卧在地上的狗,一只跟山一样庞大的狗。如果把狗娃山当成一只狗来说明我们住所的位置,那就很容易说明白:我们的窑dòng都建在狗额头下面相当于眼睛的部位,窑dòng前面平坦的场子就是狗的面颊。被保安团毁坏的窑dòng修葺一新,另外还开凿了几孔新窑dòng,其中有两孔窑dòng格外大,里外套间,我占了一孔,里间是卧室,外间是客厅。另一孔做了我们的库房。做这种套间窑dòng的时候,要先挖两孔并排的窑dòng,然后将两孔窑dòng的隔墙打通,再把另一孔准备用来当里间屋的窑dòng的dòng口封死,只留下窗户,于是一个套间窑dòng就建成了。我把从李冬青家里弄来的那幅下山虎挂在了套窑的外间,窑dòng顿时有了几分威风。
每孔窑dòng的门窗都是新装的,刷上了棕红色的油漆,窑dòng里刷上了白灰,窑dòng前面的空场上铺了青石板,gān这个工程一共花了我五百块大洋,有钱真的好办事,大掌柜那时候之所以把个狗娃山弄得像个破衣烂衫的穷汉,关键还是他没有钱,别看他也是方圆几十里没人不知的土匪大头目黑骡子,他确实没钱,是个名副其实的穷汉。话说回来,有钱谁还当土匪呢?我跟他不一样,我现在是有钱的土匪,有钱还继续当土匪吗?我没想这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我除了继续当土匪还能gān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