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师爷就是这点比我qiáng,啥事情到了他嘴里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我装作犹豫不决的样子,钱团长跟回音壁心神不宁地看着我,眼巴巴地活像给上司送礼怕上司不接受的下属。回到桌旁,我猛然拍了一下桌子,他们差点跳了起来,脸色都变了。我蓦然醒悟:就跟我不了解他们一样,他们也根本不了解我,人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本能地就有畏惧感。就像大多数人都怕死人,其实死人对活人根本不会有任何危害,活人之所以惧怕死人,就是因为不了解人死了以后会怎么样。在他们眼里,我就像从李冬青家里抢来的那幅画,是一只下山溜达的老虎,老虎吃人是不会事先打招呼征得人的同意的,而且人也不知道老虎什么情况下会吃人,什么情况下不吃人,所以,他们内心里是十分畏惧我的。
“好了,我就接受政府的重托,当这个靖边剿匪第一军的司令,对了,第二军、第三军在哪呢?”
回音壁跟钱团长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听到我后面的问题,钱团长尴尬地说:“第二军跟第三军正在筹建之中。”
回音壁那边也发出了回声:“正在筹建之中、筹建之中……”
钱团长捅了捅回音壁,回音壁就让那个马弁拿出笔墨砚台,恭恭敬敬地请教我:“敢问尕掌柜的名讳?”这两个人实在叫人摸不透他们的关系,按理说回音壁是一县之长,钱团长只是个保安团长,回音壁应该是钱团长的上司,可是回音壁却处处听钱团长的摆布;可能钱团长手里有枪,他手里没枪,只能处处看人家的眼色行事。看来,有枪就是草头王这句话说得一点也不假,如果我手里没枪,他们认我是狗屁,路上遇到,我要是躲得慢就得挨他们的马鞭子。
我告诉回音壁:“我叫孟文魁,文章的文,魁首的魁。”
我想,在座的所有人恐怕都是头一次听到我的“官名”,回音壁一边往委任状上填我的名字,一边赞叹我的名字:“好名字,好名字,文魁首,武状元,尕掌柜真是年轻有为文武双全啊。”
我让他chuī捧得飘飘然。钱团长又加了一句:“今后就不是尕掌柜了,而是尕司令了。”
回音壁立刻发出了回声:“尕司令,尕司令……”
回音壁把我的名字填好之后,又哈哈哈地chuī了一阵让墨迹尽快gān,然后才恭恭敬敬地把委任状递给了我。我看了看委任状上“孟文魁”这三个字,暗想,我爹给我取的这个官名总算派上了用场,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九泉有知,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或者啼笑皆非。
这时候假尼姑的头儿把酒提了出来,一整坛子,还拿了一摞碗,其他几个假尼姑也纷纷一拥而入,摆桌子、挪椅子,然后就不请自到、未邀自坐,活像窑子里陪花酒的姐儿,陪着我们团团围坐到了那张大八仙桌周围。尼姑们接着就开始斟酒,她们不但给我们斟酒,自己每个人的面前也摆了一个大碗,跟我们一样斟满了酒,然后假尼姑头儿居然以主人自居,毫不客气地开始致敬酒辞:“各位官长,今天是个好日子,你们能到我们庙里来是我们的福气,尕掌柜又当了尕司令,更是大喜事。我们姐妹几个尽地主之谊,给各位官长敬一杯薄酒,我先gān为敬了。”敬酒词儿说完,她咕嘟咕嘟把大半碗白酒灌了下去。真没想到这个假尼姑酒量如此大,性情如此豪慡,这可是火辣辣的西凤酒啊,寻常男人喝上二两就晕头转向找不着北,她竟然敢这样喝。我猜想,这帮假尼姑可能没事gān的时候就陪着菩萨喝酒,把酒量练出来了。
我们谁也不好意思装,一起喝gān了碗里的酒。回音壁根本就不是喝酒的人,酒一入口就好像直接把火炭填到了他的肚子里,脸立刻被烧得通红,好像得了重感冒发高烧呢。钱团长倒还行,酒喝下去皱了皱眉头,却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卫师爷最好笑,喝了碗里的酒就抻直脖子一个劲哈气,好像坏了嗓子的公jī打鸣,动作有了却听不到声音。这种天气酒一下去,肚子里火辣辣的挺舒服,很快身上也暖融融的,更舒服,这应该感谢奶奶,我的酒量是她给灌出来的。
那几个尼姑有的跟着实实在在喝了一口,有的轻轻抿了一抿做做样子,不管是真是假,人家总是尼姑,是菩萨座下的弟子,陪了我们喝酒已经是天大的面子,我们自然不好bī迫人家,也就随她们自己。那个尼姑头儿一碗酒下肚,苍白的脸上顿时桃花绽放,人立刻变得千娇百媚起来,她坐在胡小个子身边,胡小个子有些手足无措,她却搭了一只手在胡小个子的肩上,逗着胡小个子帮她喝酒。
有了酒,特别是有了酒意之后,大家就开始逐渐变得活跃甚至放肆起来。钱团长放了话,回去后就给老牛头山的尼姑庙送一百块大洋的香火钱。尼姑们兴高采烈,轮番地给他敬酒。卫师爷就替尼姑们bī迫回音壁:“惠县长可是我们的父母官,钱团长已经有意思了,惠县长不能没有意思,也不能没有比钱团长更大的意思。”回音壁就伸了两个指头:“二百大洋。”尼姑们更加兴奋,就又轮番给回音壁敬酒,很快就把回音壁给放到了桌子底下。
钱团长虽然没到往桌子底下钻的程度,却也开始胡说乱道起来,非要出家到这里当和尚,陪这些尼姑,说这些尼姑在山上太寂寞。人家不要他,他居然伤心地哭了起来,泪流满面,哽咽不止,委屈得了不得。
胡小个子这时候突然做出了一件让我大为诧异的事情,他闷声闷气地说:“尕掌柜成了尕司令了,也应该有个意思,二百块大洋。”
这家伙真的喝昏头了,哪有跟自家人抬杠的?这个场合我又不好骂他,他杠了我一句之后,那几个贼尼姑就开始眼睁睁地看我,一双双眼睛活像一把把小刀子,似乎我要是不答应胡小个子,她们就用小刀子把我的肉一块块割下来。这种场合下我能怎么办?只好说:“好好好,二百块就二百块。”她们顿时齐齐举了碗里的酒朝我扑了过来。卫师爷连忙替我挡驾:“尕掌柜……尕司令再不能喝了,再喝尕司令就把答应你们的事情忘了。”
可能真怕我把答应给她们二百块大洋的事儿给忘了,她们没有像对待钱团长那样bī迫我,只是让我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酒就放过了我。那天我们喝了个昏天黑地,下午饭是尼姑们给我们做的烩面片儿,里头有肉臊子。她们跟我们一起吃,过去我光听说过有酒肉和尚,如今酒肉尼姑我也见识了。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昏黑了,假尼姑头儿一路把我们送到山下,跟钱团长和回音壁分手后,我们回狗娃山,假尼姑的头儿竟然也跟着我们一路走。我问她:“你不回山上陪菩萨,跟上我们gān啥呢?”她说要跟上我们去拿钱,怕我们过后就把那二百块大洋给忘了。
胡小个子走在前面,有些给我们当尖兵的意思,他的情绪极其亢奋,一路吼着骚曲曲:“哎哟嘿……尕妹子,莫嫌哥哥的牛牛尕,哥哥把你娶回家。哎哟嘿……尕妹子,莫嫌哥哥的牛牛尕,哥哥把你娶回家,尕牛牛种出个尕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