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是老相识,我们这点家底子还是靠他家那三万六千多块银元撑起来的;所以我对他还是挺热情的,让座、倒茶,知道他一大早出发朝我们这儿赶,饭都没顾上吃,又让厨房给他下一碗面。他说:“尕司令现在是晋陕豫三省的知名人士了,这次来看看,果然气势非凡。”
我知道他是朝我要孩子来了,可是他如果不提我也不能说,我要是先说了,就是不打自招,承认他儿子被绑架是我们的套儿。我就顺着他的话头谦虚:“哪里,再怎么我们不过就是招安的土匪,跟从良的婊子差不多,底子不敢翻开来给人家看,不像李东家,正经的士绅。”
李冬青说:“招安也罢,从良也罢,既然你现在是政府的军队,就不能再gān土匪的活了。”
我说:“那倒是,我们现在靠的垦田屯兵,自己养活自己,有些事情也难啊。”
他说:“如果你们还是土匪我今天也就不来找你了,既然你们是军队,就不应该gān那种绑票的事情。”
“绑票?这话怎么说?谁绑的?绑谁了?”我只能装糊涂,我想不管怎么说他不敢让我太难堪。
“尕司令,你们来收我的保护费,我没给,过了两天我的儿子就被绑了,你说这事情不是你们gān的又是谁gān的?”
我说:“这事情绝对不是我们gān的,要是我们gān的我马上把这个司令让给你。”我说的是实话,这事情不是我们gān的,是我们指使别人gān的。
李冬青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们这支队伍上头没拨军饷,全靠你们自己筹措,你们收点保护费也是无奈,只要能保护地方治安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别人jiāo不jiāo保护费我不管,你们朝我要保护费是不是有点太亏心了?我一次就给你们jiāo了三万六千多块大洋的保护费,按每个月五块大洋,一年六十块钱算,我把六百年的保护费都jiāo给你了,你们还要gān什么?大不了我今天就在你面前一头撞死算了。”
我脸烧得厉害,硬着头皮替自己找理由:“你也清楚,那笔钱跟保护费没关系,那是我们替大掌柜跟伙里死亡的伙计收的人命钱。”
李冬青说:“你们替大掌柜收人命钱,先父的命我朝谁要钱去?他们根本上就是一命换一命的事情,你们到我家里抢掠,我们当时为了保命,啥话不敢说,破财免灾么。如今你们事情gān大了,还是找我们的麻烦,这还有没有道理了?说实话,每个月给你送五块钱我不是送不起,我是觉得天下没有这个道理,你尕司令凭啥就吃定了我李家?你们不是会绑人吗,今天就把我一块绑了。”
上一回跟他打jiāo道我没感觉他是个犟人,可能那一回他吓坏了,又有一家老少在我手里,所以只好随我摆布;今天他犟了起来,我还真有些不好下台。即便我想放了他儿子,也不收他家的保护费了,我也不好马上说话,这无疑等于承认他儿子被绑票跟我们有关系。
他的口气硬了起来:“尕司令,我明告诉你,我如今每一分钱都有正经用场,绝对不会用在你们这些人的头上,今天我来找你,就没有打算回去。”
我真的不好意思了。恰好这时候厨子把饭送了过来,我就让他先吃饭,吃饱了有啥话好商量。李冬青倒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也许是饿极了,端着饭碗头也不抬地吃了起来。我趁机跑出来跟卫师爷商量办法。卫师爷说:“这个事情你别小看,这个人绝对不是一般的人,我猜他肯定后头还有手段没用呢,如果没有手段,真的像他说的不回去了,守在我们这里要娃娃,我们要硬是不理他,他又咋弄呢?他肯定还有手段呢。”
我说:“不管他还有手段还是没手段,眼下的事情是我们怎么给他说呢?我想好了,娃娃是要给人家,这家子的保护费算了,人家说得也有道理,我们一次把六百年的保护费拿来了,现在再要那百十来块钱也不值得,就是这话咋说呢。”
卫师爷说:“既然这件事情尕司令定下了,话就好说了么。你就给他说,娃娃确实不是我们绑了,好赖我们也算有过jiāo情,保护费也不要他的了,不管是谁绑了他家的娃娃,既然我们是靖边军,就要维护本地的治安,娃娃我们负责给他救回来不就成了么。”
卫师爷就是比我会说话,还是那句话,啥事情到了他嘴里就都有了道理。我回去就按照跟卫师爷统一的口径给李冬青回了话。李冬青听了说:“那这样子,我就在山上等着,啥时候家里人过来说我的儿子回去了,啥时候我再回去。尕司令总不会供不起我一个人的饭吧?”
也许这家伙真的掌握了我的弱点,知道我绝对不会对他这样一个手无寸铁上山找儿子的人怎么样;也知道我多多少少念着从他家抢过几万块大洋的好处不会对他怎么样;也许他为了儿子真的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明目张胆地跟我耗上了。我就对他说:“李东家,我跟你有缘分呢,你愿意在山上住就住着,住多长时间都成,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你儿子的事情我尽量办,要是真的我把你儿子绑了,你都找上门了我再不放人我就不是人,可是确实不是我们绑的。我马上派人调查绑你儿子的下家,不管是文的还是武的,查到了我就负责给你救出来。”
李冬青倒也不客气,说了声谢谢,就让我给他安排个住处。我跟他有三年多没见了,他的性子好像变了许多,说话做事从里到外处处都透露出一种从容不迫却又坚定不移的自信。本来他到我的门上,是来求我的,可是他倒理直气壮,搅来搅去倒全都是我的不是了。我硬着头皮抵赖,他却好像胸有成竹,鳖伸脑袋一口咬住我就再也不松口了。好在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山外头来的人,我整天蹲在山上眼里过来过去就是那帮伙计,有个外头来的人倒也新鲜,刚好可以陪我谝一谝外头的事情解闷儿。
他吃饱了,我就把他带到二娘的窑dòng里。二娘如今跟我住在一起,她的窑dòng却还单独留着,打扫得gāngān净净。我就让他住到这儿等他儿子的消息。
“你咋还住窑dòng?我看你们不是盖了好些房子么?”他盘腿坐到炕上,撮着牙花子问我。
我告诉他窑dòng住惯了就不想住房子了,窑dòng冬暖夏凉,而且还能防火防pào弹。我反过来问他:“你现在gān啥呢?就在李家寨当掌柜的?”
他说:“我在外头跑买卖,银元都叫你给抢了,也做不成啥大买卖了,就是往南方倒些土产、粮食,再从南方贩些西药、布匹绸缎,日子还过得去。”
他又提起了我抢他银元的事儿,当时觉得理直气壮的事儿,现在他提起来不知道怎么就让我脸红,我说:“过去那些事情还提他做啥呢,说到根本都是上一辈人的恩怨,钱么,你也说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身外之物,我没有伤过你们家任何一个人,说实话,按照当时的仇底子,换个人不把你们家杀个jī犬不留才怪呢。”
他撇撇嘴做了个笑的模样,讥讽我说:“你说得有道理,按照你的逻辑我倒真的应该对你感恩戴德才是。”说完就仰到炕上枕着胳膊闭目养神,作出不愿意搭理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