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师爷的回答让我凉了半截:“肯定打不胜,我们这方面也清楚这场仗肯定打不胜。”
“明知道打不胜还打什么呢?”
卫师爷拿了个柴棍棍在地上画了一个脸盆大的圆圈,又在圆圈旁边画了一个jī蛋大的长条条:“这个大的是我们中国,这个小的是日本,我们就是一块大西瓜,日本是一只菜虫虫,你想,菜虫虫想吃西瓜,它吃得下吗?所以,小日本咬我们几口,我们暂时没办法,可是它要是咬得重了,即便是西瓜也能用瓜汤汤淹死它狗日的。huáng土峪这一场仗打不胜下一场可能就会打胜,总不能眼看着小日本像逛他们家花园子一样在我们国土上耀武扬威吧?再说了,只要打仗就得死人,双方都得死,我们能多杀一个就是一个,就算我们两个人换一个,十个换一个,日本鬼子也换不过我们。要是全中国人都起来打日本,日本鬼子就得准备全死光才能占领中国,话说回来,他们都死光了,还能占得了中国吗?”
经他这么一说,我的心又敞亮了许多。确实,这么算账,我们即便每次都打败仗,最终的胜利还是属于我们,因为我们国家大,人口多,经打,不像小日本,就那么大点地方,就那么多人口,耗也得把他们耗死。我忍不住又问他:“你说李冬青这一家老少我该咋办呢?”
卫师爷笑了,说:“尕掌柜,这个话你问了我多少回了。”
确实,李冬青一家老小现在成了我的心病,就这么养活着我不是养不起,可是我就怕夜长梦多,万一他的家里人在我这儿出个什么事情,别说我不杀他们,就是他们自杀上一口两口,我就成了千古罪人。卫师爷刚回来的时候劝我马上把人放回去,我想了两天两夜,同意了他的意见。奶奶跟胡小个子也说该放:“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一回放过李家娃娃,下一次就没这么便宜了。”这是奶奶的话。等到要放人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让李大个子把李家寨子烧了个jīng光,送回李家寨子他们也没地方安身。放人就得往县城送,不送半路上出了事还是我的罪过。可是县城我又绝对不能去,去了弄不好就得让保安团的兵缠上,而且我的面子也下不来,让人家一说尕掌柜把人家家人捉了又吓得送了回来,那今后我也就别想在这条道上混了。
放人还是不放?放怎么个放法?不放又会有什么后果?我在犹豫不决的煎熬中找不到办法。反倒是李冬青一家子倒好像过习惯了,李冬青的儿子跟伙计们的娃娃混在一起玩得畅快;李冬青的老婆好像跟胡小个子的老婆格外投缘,居然有事没事的还跟着胡小个子的老婆学起了山西梆子;只有李冬青的老妈整天愁眉不展,忧心忡忡。奶奶劝她别怕,我们不会害他们这一家老少,就是等着李冬青来给我们个公道呢。李冬青他老妈说我不是怕你们,我是担心我儿子,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回来。李冬青他老妈告诉我们,日本鬼子恶得很,烧杀掳掠还专门祸害妇女,武器也好,打仗也狠得很,不怕死,这一回李冬青可能凶多吉少了:“唉,死在战场也好,好赖也算是jīng忠报国了,要是让你们杀了不明不白的就太窝囊了。”李冬青他妈这话听着不是好味道,却又无法反驳,像是被人硬往嘴里塞了一只死苍蝇,恶心却又吐不出来。
这天陈铁匠突然惊慌失色地跑到了山上。陈铁匠是我们安排在县城最可靠最隐秘的探子,非常珍贵,我跟奶奶都曾经严令他不准上山露脸,伙里除了我跟奶奶还有死了的大掌柜以外,谁也不知道陈铁匠这条密线。他着急慌忙地跑上山来,必定出了大事。果然他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先丧魂落魄地报告了一个坏消息:“败了,败了,huáng土峪打败了。”
心里明明知道谁败了,我却还是怀了一线希望问他:“谁败了?是日本鬼子还是我们的人?”
陈铁匠说:“当然是我们的人败了。日本鬼子pào火猛烈,打到第三天上飞机都参战了。抗日同盟顶不住只好往后撤,结果撤都撤不利索。一股子日本兵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盯着李冬青他们的屁股撵着打,李冬青跟剩下的保安团还有同盟军其他的残兵败将都退进了县城,守着县城跟日本鬼子打,看来也守不了几天了。我赶快上山来报个信。”
卫师爷问他:“李冬青他们还有没有援军?”
陈铁匠说:“我听县府的师爷说,没有援军了。当时几个县的民团、保安团跟中央军的一个团都集中起来到了huáng土峪,现在打败了各自逃跑,中央军跑得比谁都快。日本兵打到了县城,现在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死抗。唉,抗到最后就只有玉石俱焚了,日本鬼子如果打进城里,唉,jianyín烧杀,整个县城的人就都完了。”
我问他:“那你咋出来的?”
陈铁匠说日本鬼子并没有把县城包围起来,可能是兵力不够,集中兵力攻打东门和北门,其他两道城门有日本兵监视不让人进出,一见有人出来就开枪打,堵住不让城里的人突围。再说了,一城老百姓即便想突围也出不来,只好在城里死守硬抗。他是夜里从城墙上爬出来的。卫师爷沉吟不语,脸色yīn沉。我想象着日本鬼子破城之后的情景不寒而栗,心也像被一只看不见的辣手紧紧攫住,呼吸都有些困难。
卫师爷满面焦躁地问我:“咋办呢?管不管?”
胡小个子说:“打他狗日的。”
“打谁?日本鬼子还是李冬青?”奶奶问胡小个子。
胡小个子说:“李冬青迟早也得打,现在先打日本鬼子。”
奶奶看我。我说:“这件事情得听听伙计们的意见,真的要打,还是伙计们卖命呢,得让伙计们说。”
奶奶说那就聚齐,可是聚齐归聚齐,最终还得你这个掌柜的拿主意。
聚齐的命令传达下去之后,除了站岗放哨和在山下头驻守的人以外,所有伙计很快都站在了窑dòng前面的空场上,这还是我们恢复狗娃山之后第一次聚齐。那个时候的人根本没有什么民主意识,几乎一切都是掌柜的说了算,即便聚齐也都是听掌柜的训话,对掌柜的决策举手表示同意、支持、坚决照办等等意思。我们极少聚齐,甚至几年也聚不了一次,就是因为什么事情都由掌柜的说了算;同时也因为确实很少有需要聚齐的事情,每逢聚齐,则必有大事发生。
伙计们静悄悄的,俗话说物以稀为贵,聚齐也是这样,正因为我们很少聚齐,所以聚齐一次大家都非常重视。不像现如今天天开会开来开去把人都开疲了、开油了,谁也不把开会当回事,甚至把开会当成收税纳捐,台上讲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台下的人该gān吗gān吗,谁也不把台上讲的话当人话认真听。我们十年九不遇地聚齐一回,聚齐商议的事情必然是关系到伙里伙计们身家性命的重大事情,所以伙计们对于聚齐态度非常认真,神情也非常郑重,没有人敢随便说笑打闹或者窃窃私语谈论别的事情。奶奶主动当起了聚齐的主持人:“今儿个聚齐有大事急事商议呢,都不准乱插言插话,听掌柜的发话。”
奶奶前头说有大事急事商议,接下来又声明都不准乱插言插话,听掌柜的发话,看起来矛盾,其实也是实情。这种聚齐说是商议重大事情,不如说由掌柜的向大家伙宣布伙里的重大决定。最多也就是听听伙计们对伙里的重大决定有没有更好的建议意见,最终的决定还是由掌柜的一个人作出。当然,不管是谁决定的,只要聚齐过商议过,便要算大家伙的共同意志,谁也不能违背聚齐确定的决定。谁要是违背了聚齐后作出的决定,谁就大逆不道,要受到惩罚。可是今天不同,因为今天要商议的事情到底该怎么办,我自己也没想好,自己都没想好的事情也就没办法向大家宣布决定,所以今天的聚齐倒真的有了请大家讨论并作出最后决定的意思。我对大伙说:“今天城里传来了可靠消息。”我没有bào露消息的来源,陈铁匠也没有参加伙里的聚齐,他报告完消息就匆匆忙忙回县城去了,说是要随时掌握情况,另外家里老婆孩子还都在城里他也不放心。我不能在伙计们面前bào露陈铁匠的身份,作为我们的耳目,我们有责任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保护他的真实身份。如果他身份bào露了,即便没有惹来杀身之祸,他的情报价值也就没有了,我们也就成了瞎子聋子,其他帮助我们给我们提供情报的人也就会跟我们割断联系,以免让我们把他们的身份bào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