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用手推开牛旺,到屋里看大太太。大太太挺着大肚子正坐在堂屋八仙桌子旁她经常坐的太师椅上,另一把大老爷常坐的太师椅刚才被搬到院子里了。大太太正在那里低声啜泣,她目睹了刚才惊心动魄的全过程,现在qiáng盗走了,所幸保和堂无一损失,这一切都仗了娇弱的二太太,当然还有高鹞子和牛旺,他们都是保和堂要感激的人。
大太太抱了二太太忘情地哭作一团,二太太劝大太太要小心肚里的孩子,不能伤了身子。大太太就不哭了,但抓着二太太的手不放。huáng嫂也进来了,二太太将大太太靠给huáng嫂,要亲自查看保和堂是否有什么损失,事情来得突兀,并不一定就这么简单。
二老爷已经不知去向,院子里站着高鹞子和牛旺。牛旺已经彻底拜服了高鹞子,他冲高鹞子恭恭敬敬地磕头认了错,改称高鹞子为前辈。高鹞子以铁的事实向世人宣布他之所以叫高鹞子完全是因为他独一无二的轻功,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亮过蹿房越脊的本事。
二太太问高鹞子,护院房的人呢?都到哪儿去了?
高鹞子说,都在屋里躺着呢,中了蒙汗药了。
二太太很惊讶,问,怎么会有这事?救醒了没有?二太太知道蒙汗药是怎么回事,这当然也是得益于小时候听书,二太太真应该感激那个说书的瞎子。
高鹞子说,没顾得上,这帮酒囊饭袋醒着也没用。
二太太跟牛旺说,去把护院房的人救醒了,用凉水泼。二太太不敢肯定那个说书瞎子讲的是否顶用,问高鹞子,是用凉水泼吗?
高鹞子说,可能是吧。他同二太太一样,有关这方面的知识都是从说书的那儿听来的。
牛旺问高鹞子,二老爷呢?没受伤吧?
高鹞子说,走了,二老爷没受伤,以后就难说了,qiáng盗说话一般都是不破空的,二老爷应该知道。
二太太就想起那个二大王临走时说二老爷的那句话,她不明白,qiáng盗为什么要单跟二老爷过不去,难道他们不知道保和堂的二老爷是个任何事都做不了,任何主意都打不了的二流子吗?这可是四邻八乡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事,难道qiáng盗们在打劫之前一点也不闻不问吗?二太太摇摇头,无奈之情尽于言表。
高鹞子说,我以为二太太在演戏,像二老爷那样。
二太太起初没明白高鹞子话中的含义,很自嘲地笑了笑说,我胆都吓破了,还演什么戏哟,要不是你来,没法儿收场,只有一死。
高鹞子说,二太太,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有了今儿这一场,我高鹞子一生都敬佩你。
二太太说,我哪配?你们能看得起我,叫我一声二太太,我都是心里很感激的。二太太忽然觉得高鹞子一定是知道内情的人,他的话都是留着尾巴的。
你刚才说像二老爷那样演戏是什么意思?二太太问高鹞子。
高鹞子很尴尬地笑了笑说,其实我不该跟二太太说,可是又怕你吃亏,说了也不好,只是提个醒儿,你回去问二老爷吧。
二太太看着高鹞子的神态,内心轰然大震,那种可能是她不敢想象的,问题肯定出在二老爷身上。尽管如此,二太太还是很镇静,她摇摇头,对高鹞子说,你不用告诉我了,我知道了。二太太说完之后,怆然泪下。
高鹞子不愿让二太太难过,劝她说,无论怎么着我们都会敬重你,二太太永远是保和堂的内当家!
二太太把泪擦了,非常诚恳地对高鹞子说,高大哥,妹子求你一件事,二老爷的事别对任何人说,算我求你了。
高鹞子受宠若惊,变了声儿地对二太太说,高鹞子是个知轻重的人,我要是对别人提二老爷的事就叫我摔死。
两个人正说着话,牛旺回来了,怀里抱着被qiáng盗打昏的丝红,他的身后跟着被凉水泼得落水jī一般的护院房的十来条汉子。
花流年 第六章
保和堂的二老爷蒋万秀与紫石口的戏班子在民国七年的元宵节晚上同时唱了两出戏,紫石口的戏班子唱的是《金沙滩》,讲的是杨家父子保宋王去五台山进香还愿,北国萧王在金沙滩设下鸿门宴,杨家兄弟假扮宋王赴宴,结果死伤惨重,杨家从此人丁不兴。唱这出戏要亮行头,十蟒十靠,一般的戏班子没有这么大的家当,京西太行山紫石口的红云戏班子能唱。紫石口的戏班子元宵节的时候在玉斗镇西的戏台上唱的就是这出戏。与此同时,二老爷在保和堂大院也唱了一出戏,戏名叫《里应外合》,这是二老爷自己起的戏名,在所有剧种的戏单子里恐怕查不到这个戏名。但是二老爷把戏唱砸了。
按着原先的计划,二老爷首先在护院房的酒壶里下蒙汗药,这一幕很成功,护院房的人全都给蒙翻了,除了高鹞子。
高鹞子没有中了二老爷的蒙汗药,是因为高鹞子无意中发现了二老爷的yīn谋。那天后晌二老爷带了放牲口的官杆儿到背静处jiāo待秘事,高鹞子无意中听见了,就加了小心,晚上吃酒席的时候故意推辞没有喝酒,他要看个究竟,是不是二太太跟二老爷一起策划的这场yīn谋。
高鹞子没有帮手,又不好喊其他的人,就去叫了离开护院房的牛旺,他的借口是二太太有难,牛旺就信了。这是二老爷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
在护院房的人喝酒吃席的时候,来自苗树梁的qiáng盗已经潜在了保和堂大院外面,护院房的人在喝了混有蒙汗药的酒之后结果可想而知。后来的事情是官杆儿做了,按着二老爷的吩咐,一旦发现护院房的人蒙翻了,官杆儿就将保和堂大门口的红灯笼弄灭一盏,土匪见到灭一盏灯就冲进保和堂行动,目标是大太太,二老爷则做个假陪伴。官杆儿做这件事可以得一块大洋,这种事官杆儿不可能不做,即便是没有这块大洋,弄灭一盏纱灯对官杆儿来说也是一件乐不可支的事。按设想,二太太会早早地吃了饭去看戏,没想到二太太很犹豫,并且走得晚了,这样一来事情就赶到一块儿了。
二老爷一直认为二太太的内当家是个假的,真正掌握金钱的应该是大老爷和大太太,因此他这出戏是唱给大太太一个人的,他要从大太太那儿bī出一万块大洋来。其实戏名叫《里勾外连》更为贴切,但是二老爷没读那么多书。事实上,二老爷的计划称得上是妙计,但坏在二太太和高鹞子身上了,这是二老爷运气不好。
运气不好的二老爷必须对二太太有个jiāo待,二老爷对二太太的jiāo待是把一根小手指粗的麻绳子搭在了院子里的桃树杈上,绳子上绾了一个可以把脑袋伸进去的活套儿,这当然是一个上吊的架式。但是二老爷没有把他那颗瘦猴儿一般的脑袋放进去,并且把身子吊起来。二老爷搬了一个小凳子,就坐在那条绳子下面,让那条麻绳儿在他的眼前摇来dàng去,绳子停下来的时候,二老爷便用手重新将绳子甩得晃起来,这情景倒像是一个好父亲在哄着孩子dàng秋千。这种事发生在第二早上,那时二太太还没有起来。
在昨天夜里闹完乱子之后,二老爷和二太太在一条炕上睡的觉,但两个人一夜无话。二老爷倒是盼着二太太说话,比如像个泼妇一般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或者像个官老爷一样对他一句一句地审问,直至说出真情。可是二太太一句话都不说,甚至连咱们睡吧这样一句简单的话都没有,二老爷绝对不是做贼心虚,他相信二太太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甚至大太太也知道,至于高鹞子说不定知道得更早,这个狗尿苔!二老爷在内心里一直把高鹞子叫做保和堂的狗腿子,有时候在跟赌棍们聊天时也这么说。二老爷对高鹞子的论断是在几十年以后得到证实的,那时高鹞子的儿子高蒿子被打成了右派,有人查了他的祖宗八代,他的父亲高鹞子是大地主蒋家的狗腿子,这是命中注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