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时又对母亲说:晚上做两个菜,喝杯酒吧!
刘二蛋坐在家忐忐忑忑地等父亲,母亲不和他搭话,看报纸。母亲看报纸时把报纸翻得很响,刘二蛋便如坐针毡,他试图打破和母亲的这种僵局,巴巴地笑着想和母亲说几句家长里短,母亲都用一副冷面孔回绝了。刘二蛋度时如年。
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父亲终于回来了。父亲告诉刘二蛋炸药的事为他联系好了,是守备区一个施工点的炸药,那个施工点就在距老家不到百里的一个山沟里。
父亲把这消息告诉刘二蛋时,刘二蛋高兴地摇着父亲的手一遍遍地说:谢谢你了老石噢!
父亲又问:介绍信带来了么?
刘二蛋忙从怀里掏出了介绍信。父亲便在介绍信上先是画了个圈,想了想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次父亲写的是石荣光。看了看觉得不对,又划掉重写,这次写对了。父亲做这些时,刘二蛋一直虔诚地望着父亲。在他的眼里,父亲俨然一位大得了不得的官。
父亲把介绍信jiāo给刘二蛋说:你拿着信去吧。
刘二蛋仔细地把签有父亲名字的介绍信揣了,便要走。
父亲说:上次来没让你们吃上一口饭,这次一定要吃了饭再走。今晚咱俩喝一杯。
刘二蛋便不好再走了,然而酒是没能喝上。原因是,母亲并没有做菜,而是做了一锅面条,面条和菜一起煮的,很稠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父亲不知为什么情绪不高,不想说一句话。刘二蛋低着头,完成任务似的把一碗面吃下去了,放下碗便告辞了。他说连夜去车站,坐最早一班车回去。村民们正等着炸药开工呢。
父亲没有送刘二蛋,刘二蛋冲父亲摆了摆手便推门走了。父亲望着门,久久,一动没动。
刘二蛋带来的那半口袋高粱米父亲也没能吃上,让母亲偷偷地卖了。那时家里的生活比以前好了许多,大米、白面基本够吃。母亲的理由是:有细粮谁还吃粗粮。结果就让母亲给卖了。父亲没说什么,却有一股说不清的东西一直在心里梗着。
这么多年,父亲一直对母亲很宽容,能将就就将就。父亲很忙,很少着家,他自然不会把一些jī毛蒜皮的小事放在心上。
母亲对老家人和父亲的老家人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敏和权身为局外人印象深刻。有一度,母亲对自己老家人,那些所谓的侄、孙等人过分的热络,而忽视敏和权。这令敏和权在感情上有意地疏远了母亲,后来又因为两人各自的婚姻。因此,敏和权对这个家的感情一直很淡,也就是说,他们对待父母的情感很一般。
许多年以后,敏和权关于父母有一段对话。
敏说:父亲太宽容母亲了。
权说:父亲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敏说:母亲没文化,活得太浅。
权说:父亲也一样。
……
父亲对母亲宽容,能和母亲相濡以沫一直到老,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敏和权都忽略了,那就是,父亲一直把母亲当成了自己的妹妹。那位夭折在风雪之夜的妹妹,对父亲影响太深了。因为母亲使父亲想起了妹妹,而最后才娶了母亲。因此,母亲所有的缺点父亲都能忍受,包括母亲那些所谓的亲人。
父亲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政策就是政策,父亲终于被宣布离休了。那些老战友没能保住他,包括自己的亲家,他们也同时被宣布离休了。父亲离休那一年,刚好五十有六。父亲觉得五十六岁正是gān事业的大好季节,可就这么让他离了,离得他心不甘情不愿。他最不愿意的是住进gān休所,但他还是别无选择地住进了gān休所。
以前他曾无数次地来过gān休所,那时他还是守备区的司令,他来gān休所是来慰问的。这个gān休所里住着一些老资格,他们有的是参加过长征的红军老战士,最差的也和日本人拼过刺刀。父亲来到他们中间,自然属于小一辈。他们不称父亲司令,而称父亲为小石,父亲并不在乎这些。父亲每次来gān休所都把这些老前辈集中起来慰问,父亲照例是要讲的,父亲一讲话便找到了优越感。他冲这些老前辈说着一些很司令的话,父亲讲话时是站在高处的,于是父亲的优越感便水落石出了。
终于父亲也和这些老前辈为伍了,他别无选择。父亲一出现在gān休所里,那些老前辈们便围了过来。他们为自己又来了新伙伴而显得神情亢奋,每当gān休所来了新成员时他们都要这么亢奋一阵子。这种心理很复杂,无法言说,外人又是无法体会的。
他们七七八八地把父亲围了,然后又乱糟糟地冲父亲说:小石,离了?
离了,离了。父亲说。
你咋没整个少将就离了?
离了,离了。父亲一味地这么说。
离了也好,早离晚离都是要离的。老前辈似乎在安慰着。
离了,我老石离了!父亲更大声地宣布着,他似乎在发泄着心中的怒气。
咋就是老石了,是小石。一个人纠正着。
老石!父亲说。
是小石!
就是老石!老石!老石……父亲一迭声地说。
众人就幸灾乐祸地冲父亲笑。父亲不笑,冲众人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老石!
其中一个人就说:小石都离了,老石就老石吧。
众人觉得有理,便一起点头。从此,众人便又都一律称父亲为老石了。
从此,父亲真正的离休生活开始了。
起初的日子,父亲和gān休所的生活总是格格不入。一大早,gān休所的一些老头老太太们便起chuáng了,他们总是要比父亲早起一些。年龄越大觉越少,这一点说明,父亲与他们相比还比较年轻。父亲起chuáng的时候,那些老头老太活动已有些时候了。他们仍在活动着,练气功,打太极拳或练练剑。父亲是不做这些的,他也不会,他只会跑步。战争年代他跑步冲锋抢山头,和平年代他跑步出操。于是他就跑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绕着gān休所的院子似磨道上的驴一样,跑了一圈又一圈。老前辈们看着就很新鲜,目光随着父亲的身影一圈又一圈地转。他们有人就说:老石别跑了,这么大岁数了,别跑坏了胳臂腿。
终于有人忍不住道:操!这老石,让他跑去。看他能跑到啥时辰。
父亲没跑到什么时辰,毕竟是五十有六的人了。以前出操也就是做做样子,真跑起来也跑不上多远。父亲便不跑了。其他人仍没有收招的意思,仍在甩臂踢腿的。父亲自然不与这些人为伍,便匆匆回家了。
母亲已准时地把饭做好了,早饭依然是稀饭馒头。父亲就吃饭,匆匆忙忙的样子。以前父亲吃饭总是很匆忙,吃完饭他还要去上班,部队上下有许多事等待他去做指示。
父亲匆忙地吃完饭,习惯地站起身,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并不非得要去上班了。一时间他很茫然,手脚一时没处放的样子。母亲瞪大眼睛望着他,于是父亲冲窗外说,这天还真不赖呢!
父亲不上班也无法在屋里待下去,最后他还是走了出去。这时,外面的阳光的确很好,父亲站在很好的阳光下一时竟不知自己在哪。他望着其他的人,有的去送孙子上幼儿园,有的提着网兜不紧不慢,呼朋引伴地去买菜,一切都显得那么悠闲而又有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