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惊动了gān休所里所有的人,他们聚在父亲窗下,仰头向上望着。李所长惶惑无助地望着大家。大家就仰着头,冲父亲的窗口说:这老石,脾气还不小!
参加过长征的一个人就说:小石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瓜是小点,可都是好瓜。你看看这瓤有多红,熟透了。
这人一边指着地下摔碎的西瓜一边说。
另一个参加过抗战的人说:我说老石呀,你也太小心跟了!几个瓜算啥,不给你也不算啥。
另一个也说:操,我说老石,你现在不是司令了,和我们一样了,你这样做让李所长以后还咋工作?
……
父亲听了这些话想骂人,走到窗前又忍住了。他明白,这些人都是老资格了,骂是不能骂的,于是站在窗前父亲大声地说:我操,我告诉你们,我老石不吃瓜!
说完“砰砰”地把所有窗子都关上了。
底下的人便摇着头劝慰李所长道:这老石还不习惯哩。没啥,没啥。
说说劝劝,众人便都散了。
李所长便指挥战士清理地下摔碎的西瓜。
父亲觉得处处憋气,他想吵架,他想骂人。母亲无可奈何,她只能叹气抹眼泪。
一晃,半年就过去了。父亲在gān休所里仍显得很孤独,他与那些买菜的、打门球的、下棋的人们,仍显得格格不入。
母亲似乎已经习惯了,适应了。她先是熟悉了gān休所里那些老太太,接下来,她和那帮老太太学着练气功,然后又跳舞、扭秧歌。适应了这里的母亲反倒劝父亲:老石哇,咱走啥路穿啥鞋吧。这样也没啥不好。
父亲不理母亲,更不与母亲同流合污。
每天吃过早饭,母亲都要动员父亲和自己一道去买菜。父亲便说:荒唐!让我去买菜,休想!
母亲不计较父亲买菜不买菜,她拿起兜子随那些gān休所的老头老太集体去买菜了。
父亲孤独地站在gān休所的院子里,远望着昔日军营方向。那里的施工仍在继续,一座又一座大楼已显出了轮廓,工地上热闹非凡,于是父亲就抑郁寡欢,他在费劲地想着什么。
事情的转机是父亲老家又一次来人。
那一天,父亲的老家就突然来人了,来人就是刘二蛋。刘二蛋父亲是认得的,不认识的是刘二蛋身后那些年轻后生。
父亲开门看见了眼前的刘二蛋便愣住了。刘二蛋一如以前的谦恭,他叫了声老石哇,便说不出话了。他在仔细打量着父亲,父亲老了,白头发多黑头发少。父亲一脸孤独的神情吓了刘二蛋一跳。在刘二蛋的记忆里,父亲满头黑发,满面红光,一双目光虎虎有威。
半晌,刘二蛋说:老石哇,我们给你送大米来了。水库早就修好了,咱家乡人也吃上大米了。
刘二蛋说完,便有几个年轻后生把一整袋大米抬了进来。父亲不知是感激还是惶惑,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家乡的大米,久久地摸着、看着。最后他拿起几粒大米放在嘴里嚼着,最后他竟咽了。
父亲这才从恍怔中回过神来,冲仍站在他面前的刘二蛋和几个青年后生说:这次来有啥事?我老石可离休了!
刘二蛋忙说:没事,没事,现在家乡可不比从前了。
父亲就点头,然后吩咐母亲去炒菜。母亲就热情地去了厨房。
刘二蛋忙说:不打扰了,不打扰了。我们该走了。
父亲动了感情说:吃了饭再走,饭是一定要吃的。
于是,两个童年一同讨过饭的朋友终于有机会坐在了一起。喝了两杯酒之后,父亲才知道,刘二蛋他们这次是来城里观光的。老家富了,不再为吃穿发愁了,于是他们便集体出来旅游。父亲这才察觉到,刘二蛋的jīng神比前些年可有了很大的改观。在父亲面前,刘二蛋仍然谦恭,jīng神却极好。
刘二蛋就说:老石哇,村子里都念着你的好哇。那年发大水,要不是你支援衣服和粮食,是要冻死、饿死人的哩。你要不批炸药给我们,村人咋能吃上大米……
说到这,刘二蛋的眼睛cháo湿了。
父亲不语,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半晌,刘二蛋又说:村人们没忘下你,在后山上还给你修了碑呐!
修碑?父亲迷惑地望着刘二蛋。
咋能不修个碑哩?你是咱们村里出去的将军,又给村里办了那么大件好事,村人们修个碑算啥!刘二蛋说到这已是眼泪哗哗的了。
父亲终于放下酒杯,呆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乡亲们。
刘二蛋又说:村人们都想来看看你,我说你工作忙,才只来我们几个。
停了停刘二蛋又说:老石哇,这么多年你没回一趟老家,以前你工作忙,乡亲们理解。这次你退了,就回老家瞅瞅吧。
年轻后生们也一齐说:回老家看看吧,看看吧!
回家?父亲喃喃着。
一座三面环山的小村,村后有一条淙淙而流的小河,小村贫穷而又破败。这就是留在父亲记忆里的家乡。
母亲也在一旁说:回去一趟吧,开开心,别整日愁眉苦脸的。
刘二蛋和众后生们也一起说:回吧,回吧。
刘二蛋向后生们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人便齐齐地给父亲跪下了。父亲又一口喝gān了一杯酒,下定决心似的说:回家!
结果父亲就回了一趟老家。
老家的一切在父亲的眼里自然是陌生的了。最后他来到了后山,山下就是村里人们修好的水库,水库清澈见底,鱼们欢畅地在水底游着。后山上他看见了村人们为自己修的那座将军碑,父亲执意要把碑扒了。
刘二蛋和众乡亲不依,刘二蛋说:咋能扒了呢,这不是你一个人的碑,是全村人的光荣哩。
父亲就在那座石碑前跪下了。山下就是家乡的村落,那里早已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了。父亲冲那碑和村落磕了三个响头,父亲抬起头时,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刘二蛋冲乡亲大声地说:老石哇,看看今天咱们的老家吧!
父亲悲泣地冲乡亲们说:老乡们,我老石不是人呐,没给家乡帮上啥忙啊。
刘二蛋说:老石,你这是咋说的哩!你老石是咱们村的光荣哩。
说完,刘二蛋和父亲便抱在了一起,他们痛哭失声。
半个月后,父亲回到了gān休所。半个月不见,父亲似换了一个人。他一进院门,便大声地冲每一位他碰到的人说:我老石回家了,我老石回家了……
然后父亲便向花坛旁那围了一圈的人群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说:来,来,来,谁跟我老石杀一盘?
众人抬起头,疑惑地望着父亲。
接下来,他们一起冲父亲笑了。
·4·
父亲的爱情生活
父亲是十六岁那一年离开老家靠山屯的。戎马生涯二十年之后父亲终于带着自己的队伍,进驻到了沈阳城里。那一年父亲三十六岁。在已逝的二十年岁月中,父亲差不多天天都在打仗,枪林弹雨,生生死死,不能不让父亲的神经紧绷着。先是打日本人,后来又和老蒋开仗,东跑西奔。那时父亲梦里都想找一个热乎乎的火炕睡上一大觉。这回老蒋被赶到了孤岛台湾,父亲以及他的部队,却倒在了沈阳城内诸多的火炕上。他们一边咬牙放屁,一边扯着长短不一、粗细不均的鼾声在沈阳城内睡了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