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gān什么事都是急脾气,打起仗来说冲就冲,说撤就撤,从不拖泥带水,在爱情问题上父亲也要快刀斩乱麻。父亲这时理清了思绪冲小伍子下了命令:伍子,你火速把杜军医叫来。
小伍子这次听清了,应了声:是!便急如星火地飞奔而去。
自从辽沈战役以后,杜军医一直跟随着父亲这支部队。后来杜军医所在的医院已经成为了父亲部队的正规建制,成为了三十二师医院,杜军医自然也成了三十二师的人。父亲的部队进驻沈阳城之后,杜军医所在的医院自然也随父亲的部队进了城,就在离师部不远的地方。
小伍子跑出去没多久,便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父亲就喜欢这种风风火火,父亲一点也不喜欢蔫头耷脑的兵。从当连长那天开始,他身边的通信员到后来的警卫员,都和他一个脾气,风风火火。小伍子一回来就粗声大气地报告:师长,杜军医来了。
父亲已经听到了杜军医那熟悉的脚步声,然后冲小伍子挥挥手。小伍子便知趣地躲到一边凉快去了。父亲一见到杜军医就嘿嘿地傻笑。他每次见杜军医总是要嘿嘿地傻笑一气,似乎是一个淘气的孩子做错了什么事,在取得大人的谅解。父亲没对杜梅军医说过什么风花雪月的话,父亲是真的不会说。就是会说他也不能说,他认为那些话只有老娘们才能说得出口。杜军医见父亲笑,就知道父亲又有什么主意了。杜军医婷婷地立在父亲面前,红着脸道:你又要gān什么?
父亲被识破把戏似的局促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忸怩。杜军医陌生而又新鲜地注视着父亲。父亲抓着自己的头发,红着脸说:俺要结婚!父亲的声音虽有些小但很坚定,只一遍杜军医就听清楚了,这句话是杜军医日思夜想的。自从父亲和杜军医相爱到现在,杜军医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说这样的话。以前他们不是不想说,而是没那个条件,战争一场接着一场,他们就是有那个想法,也没那个条件。十天半月的,父亲和杜军医匆匆地见上一面,也只是用劲地把对方看上几眼,就是说上几句话,也是和战斗有关。父亲说:战斗胜利了,这次又活捉了六七百。
杜军医说:又有三个战士牺牲了。
父亲叹息一声,为牺牲的战士。杜军医也叹一声,为两人匆匆的谋面。
杜军医听了父亲要结婚的话,哭了。二十三岁的杜军医憧憬了无数回自己结婚时的样子,年轻的姑娘又有谁没做过那种玫瑰色的梦呢。
父亲似吟似唤地说:俺要结婚。杜军医哽着声音答:哎——说完这声,似再也支撑不住了,像一株被风刮倒的柳树,轰然一声倒入了父亲的怀中。
父亲说:嗬嗬——
父亲还说:嗬嗬——老子要结婚了。
说gān就gān,父亲大张旗鼓地张罗起了自己的婚事。
部队进城的那些日子,摆在军官面前的大事,首先是成家立业。在战争的岁月中,他们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婚事,就是想到了也没那个条件。于是,他们只能忍饥挨饿地gān熬着,把自己的jīng力奉献给了战争。现在终于迎来了全国解放,他们再也熬不住了:急三火四地张罗起了自己的婚事。那一阵子,进驻到城里的部队中,经常可以听到猪叫枪响。每个部队的首长结婚,都要买一头猪,血淋淋地杀了,全体人员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地整上一顿,以示庆贺。鞭pào脱销了,全体官兵就冲天空放一阵子枪代替鞭pào。反正不打仗了,留着那么多子弹也没用,冲天空放就是了。那一段时间里,只要听到沈阳城内猪叫枪响,准是有部队首长结婚了。
父亲也要杀猪,也要放枪。父亲在杀猪放枪前还有些工作要做,他一面派人收拾新房,一面给上级打报告。要等到上级批准了报告才能杀猪放枪。
报告打上去没有多久,军里的组织部门例行公事地来了个gān部。他笑着冲父亲说:老石没结过婚吧?
父亲就翻着眼皮道:俺倒是想结,跟谁呀。
众人就笑,组织gān部也笑。笑过了就从怀里掏出父亲的报告说:老石呀,这是报告。军长亲自批的,到时候别忘了请军长来喝你的喜酒。
父亲一把夺过报告嘿嘿笑着说:来吧,到时候都来喝俺老石的喜酒。
父亲回过头就冲警卫员小伍子喊:小崽子,买猪去。挑最大的买。老子明天就要杀猪放枪。
小伍子应声而去。
父亲一摇三晃喝醉了酒似的向自己的新房走去,他要亲自看一眼自己的新房收拾得咋样了。
出营门买猪的小伍子,没有买回猪就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他跑得兴奋异常气喘吁吁一头撞到父亲面前结结巴巴道:师——师长,你妈来了!
父亲怒斥小伍子:胡说八道!
小伍子说:真的,在门口呐。是个小脚老太太。
父亲拍了一下头,脸白了一些,在小伍子的引领下风风火火地向门口走去。
还没有到门口,便见一个小脚女人背着一个碎花包袱一扭一扭地迎过来,她的身边还跟一个挺高的小伙子。
父亲一见到这个女人,脚步立马就停住了。女人眯了眼手搭凉棚,一迭声地喊道:小石头,小石头,俺娘俩可找到你了。二十年了,让俺娘俩找得好苦哇。
父亲面色如土地站在原地,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桔梗会找到沈阳城。
来到父亲面前的女人叫桔梗。桔梗一见到父亲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她颠着一双小脚,摇摇欲倒地向父亲奔来。女人没忘了叫身后的小伙子,她叫道:权,权,这就是你爹。
小伙子来到了父亲面前,桔梗又说道:还不跪下叫爹。
权就“嗵”的一声跪下了,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爹,俺的亲爹!
父亲怔了半晌,一拍脑袋:咦,这是咋回事。
桔梗就哽着声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手打掌地道:小石头哇,你让俺娘俩想死了。俺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呐。
很多gān部战士围了过来,他们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父亲也不明白,他一屁股蹲在地上如梦如幻地冲眼前的女人叫道:你真是桔梗啊。
可不咋的,俺不是桔梗是谁!女人说。
咦——父亲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糊涂了。
父亲和桔梗的一切,在父亲的记忆里,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残留的那一点记忆遥远而又朦胧。
父亲和爷爷奶奶是关内闹蝗虫那一年离开家乡逃到关外的。那时父亲还小,在他的记忆中那年的饥荒已经模糊不清了。他只记得到处都是饿死的人,爷爷挑了一副担子,前面的筐里坐着父亲,后面的筐里装着全部的家当。奶奶的脚小走不快,就扯着爷爷的担子气喘吁吁地跟在爷爷的身后。他们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最后他们落脚在靠山屯。
父亲十三岁那一年,桔梗走进了他的生活。关内又一次遭灾,这次不是蝗虫,而是发了一场罕见的大水。水深火热的关内灾民,如蝇如蚁地逃往关外。那一年,桔梗随父亲逃到了靠山屯。一到靠山屯桔梗的父亲就不行了,他一边吐血一边喘息着。他背靠一棵柳树,面如死灰地冲路过他面前的每一个靠山屯人哀求:老乡哇,救救俺闺女吧。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善良的父亲此时只想到了自己的亲生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