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比桔梗还辛苦,这一路权是半搀半背地把母亲拖到沈阳城。渴了喝口河沟水,饿了进村讨口吃的。他早就又累又乏了,他一躺在母亲身边很快就睡着了。
桔梗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她记得天亮了,又黑了,黑了,又亮了,这回她终于醒了。她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儿呀,这炕咋一点也不热乎?
这时小伍子进来了,小伍子端来了饭菜。在这期间小伍子已经来过几次了,每次都看着娘俩在昏天黑地地睡。
桔梗和权看见了饭菜,才发现自己真饿了。娘俩齐心协力地不一会就把饭菜一扫而光。母亲桔梗肚里有粮心里不慌地问小伍子:这孩子,小石头呢?他咋不来看俺娘俩?
小伍子自然知道母亲说的小石头是谁,想笑又不好笑,就忍着说:首长忙,在开会呢。这是父亲让小伍子说的话。
首长开会和他有啥关系,他咋不回家吃饭。母亲一直没整明白首长和父亲的关系。
桔梗和权的出现惊动了军长。军长姓吴,这么多年一直和父亲在一起,生生死死的,于是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但在对待桔梗的问题上,两人吵了起来。
吴军长见父亲的第一句话就是:石头哇,你都有婆娘呢,还弄啥结婚报告哩。
父亲正因爱情而疼痛,就没好气地说:都二十年了,谁知她是死是活哩,俺早就忘了。
屁话,这事咋能忘哩。吴军长不高兴了。
俺不想要她了,俺要和杜军医结婚。父亲梗着脖子,
这不中,咋的也有个先来后到吧。况且你们都有一个那么大的孩子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吴军长念着和父亲的关系,仍平静地和父亲说话。
俺忘了,早忘了。俺没这个老婆。父亲在疼痛中说。
石头,你没良心呀。这不中。你是gān部,是党员,咋能胡来呢?吴军长拍了桌子。部队刚进城不久,已出现许多起gān部结了婚,老家的原配女人又找上门来的事情。那一阵子,部队大院上上下下,一时间闹得jī犬不宁。各级gān部们愁眉不展,像消防队员似的,扑灭了一起,又着了一起。吴军长在父亲的问题上要快刀斩乱麻,他庆幸父亲还没和杜军医举行婚礼,要是结婚了那可就麻烦了。
父亲见吴军长这么说话,也来劲了,狠狠地拍了下桌子道:反正这个女人俺不要,愿意要你要去。
小石头,你王八蛋!老子要撤你的职。吴军长真的生气了。
父亲也不含糊,他扔下句话:要撒你就撤去,老子这就回家种地去。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父亲又站在杜军医门前,杜军医的门仍牢牢地插着,于是父亲就在那里长长地守望。
到了第三天桔梗仍不见父亲,她终于忍不住让权领她出来找父亲,这次她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父亲。父亲的样子让她吃了一惊,她冲父亲说:这是咋了,站这gān吗?咱回家。
父亲不语,如石如碑地站在那里。
桔梗这时听到了杜军医的哭声,桔梗就什么都明白了。她醒悟到自己处境的艰难和危险,桔梗毕竟是桔梗,她毫不犹豫便跪在了父亲面前,权见母亲这样,也跪下了。
桔梗说:小石头,咱回家吧。
权说:爹,咱回家。
父亲不理,仍站在那里。
桔梗又说:咱回家吧,桔梗求你了。
权说:爹,咱回家吧,俺和娘求你了。
父亲仍无动于衷。
桔梗就哭了,她边哭边诉,似歌似吟。桔梗的哭诉一点也不空dòng,很有内容。她首先从进石家门那天哭诉起,哭自己的爹娘,又哭十六岁到十九岁这段时间的生活,然后哭到了圆房那天,一铺炕,一chuáng被,接下来她又哭自己和公爹公婆如何日也念父亲夜也念父亲,悲悲惨惨,艰艰难难二十年,上有老下有小,逃饥荒躲战乱,千里寻夫,一双小脚走烂了……桔梗哭诉得情真意切,她的眼泪真实可信。她的哭声吸引了全师的官兵,他们黑压压站了一片。后来不知是谁带头跪下了,接下来所有的官兵都跪下了。桔梗的哭诉打动了所有的官兵,官兵们一起帮桔梗喊:师长,咱回家吧!
父亲看到了这一幕,他闭上了眼睛,眼角滚过两串泪水。他回过头,跪在了杜军医门前,哽着声音说:小梅子,俺老石对不住你了。父亲一直称杜军医为小梅子。
然后父亲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家”走去。
桔梗爬起来,在权的搀扶下紧跟而去。
母亲初战告捷,她把已经走得很远很久的父亲又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可是父亲人在,心却走了。起初父亲并没有真正接纳桔梗,他一直和桔梗分chuáng而居。桔梗和权住在大chuáng上。父亲让小伍子在外间又支了一张小chuáng,父亲就睡在外间的小chuáng上。桔梗求过几次父亲,让父亲和她一起睡到大chuáng上去。父亲自然是不同意,桔梗也就暂时不再坚持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和父亲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离同房的日子还会遥远吗?她都等父亲二十年了,还怕这种暂时分居。桔梗没多少见识,更没什么思想,但在对待父亲的问题上,她却大智大勇,该放的放,该收的就收,这是女人天生的智慧。
杜军医婚嫁未遂,人就变了个样。首先表现的是,人又苍白了许多,有时一天一句话也不说,一双秀丽的眼睛越发的忧郁。她变成了一个影子,飘来又飘去。全师的人都知道了杜军医的事,人们都觉得欠着杜军医什么似的。于是,都小心谦让地对待着她。杜军医总是远远地躲着父亲,她不仅躲着父亲,还躲着父亲的名字,如果有人提到师长或石光荣什么的,她都忍不住,悲从中来,大哭一气。人们就尽力在杜军医面前,不提父亲的名字或师长之类的字眼。
父亲似乎也怕见到杜军医,好在部队刚进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帮助工厂恢复生产,安顿部队,维护城内的治安等等。父亲在百忙中,仍能感受到心里面隐隐地在疼。他怕别人提到医院或者医生之类的字眼,那样的话,他会好一阵子心神不宁,脾气bào躁,发火骂人。几次之后,下级就明白了父亲的心思,有关带医的字眼就不在父亲面前提了。
有一次父亲去三团检查工作,路过后勤大院时,他远远地看见了杜军医,杜军医正好从后勤院落里走去医院上班。父亲先是怔了一下,心里就那么刀割似的一疼,呼吸就急促起来,他不知怎样面对杜军医,他也不知见了杜军医之后,他自己会做出怎样的举动。于是他慌忙钻进了一条胡同,头也不抬地向前走去,正好撞在一根电线杆上。顿时一个jī蛋大小的血包从父亲的头上鼓胀起来,待父亲捂着头清醒过来时,杜军医的身影早就没有了。显然,她也发现了父亲。跟在父亲身后的警卫员小伍子,早就发现了这其中的蹊跷,见父亲撞在电线杆上,昏头晕脑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便上前扶住父亲道:师长,这咋整,要不去包一包吧。小伍子不仅学会了东北话,同时也学会了如何绕开医院的字眼。
父亲推开小伍子的手道:什么咋整?走,去三团。
父亲没有把头上那个包当回事。三团领导见到父亲头上的血包,却一惊一乍起来。几天不打仗不流血,军人对血和伤便出奇地敏感起来,三团长就惊惊怪怪地说:师长,这是咋搞的了,要不去医院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