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军医便道:嫂子你随便,我又不是外人。说完接过母亲怀里的晶,母亲要做饭,她要帮母亲带孩子。
母亲就迈动一双小脚向厨房走去。
吃饭的时候,母亲照例不上桌,站在一旁抱着晶,一边说话,一边逗孩子。
父亲喝酒。只要有杜军医在,父亲总要喝酒。父亲的酒量很大,一杯又一怀的,父亲的话就多了起来。父亲说:师长俺不当了,官越大人越累。
父亲还说:俺老石知足了,儿子有了,闺女也有了。
母亲抱着晶在一旁就一脸的幸福。
父亲又说:俺妹子也有了。
杜军医埋下头吃饭,不看父亲,也不看母亲。母亲就说:大妹子,多吃点。
杜军医答:哎——
父亲再说:小梅子,找个对象吧。
母亲也不失时机地在一旁劝:大妹子,可不是咋地。找个男人有人疼哩。
杜军医就放下饭碗,谁也不看地说:吃饱了。
父亲酒劲上来了,已经看不出眉眼高低了,仍说:小梅子,这事就包在你哥身上了。
父亲终于喝多了,筷子已经夹不住菜了。
母亲说:石头哇,你就别喝了。父亲不听仍喝。
杜军医忍不住了,冲父亲说:真的别喝了。
父亲听了杜军医的话,怔了一下,果然就不喝了。母亲就感激地冲杜军医笑一笑。
父亲果然说到做到。在以后周末的日子里,家里经常会出现一些大龄军官。每次出现大龄军官时,母亲就颠颠地去医院里找杜军医。起初杜军医不明真相地来了。父亲就打着哈哈陪着他们说话,说了一气,又说了一气,大龄军官就知趣地走了。父亲就问杜军医:咋样?杜军医不说什么。
父亲便再接再厉。父亲有许多战友,在军里师里当着领导,找别的没有,大龄军官却多的是。于是家里走了一批又来了一茬。最高峰时,军官们都坐满小屋子。每当杜军医出现时,他们都全体起立,行注目礼,有时父亲被眼前的场面感动了,会带头鼓掌。那些军官们见父亲鼓掌,也不明真相地跟着鼓掌,场面就很热闹。杜军医坐一会,有时说几句,有时一句也不说,便转身走了。
父亲再问杜军医时,口气里就带出了许多焦灼:咋样,到底咋样?
杜军医头也不抬地答:以后不要这样了。要再这样,我就不进这个门了。
后来父亲果然就不再那样了。
杜军医照旧来,哄孩子,和父亲说话。父亲一见到杜军医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愉悦溢于言表。
父亲和杜军医说话时,母亲在一旁只是听。她似乎也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说什么。父亲和杜军医说到高兴处,会放松地笑一笑,母亲也陪着笑一笑。
杜军医一走,父亲便不再说话了,哗哗啦啦地翻报纸。父亲识字不多,报纸上的字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他就挑那些认识的看,一看就是半晌。
有时孩子睡了,母亲就找些针线活坐到父亲面前。母亲的手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她要给孩子缝缝补补,给自己做鞋。母亲是小脚,商店没有卖那种小鞋的,于是母亲就拼命地给自己做鞋。母亲一边做一边说多做几双,等岁数大了,眼睛花了,就不用再做了。
母亲老得很快,四十多岁的人耳边已经出现了白发,父亲有时看母亲的样子就不住地叹气。母亲就问:石头,你咋了?
父亲不答。
母亲又说:俺又怀孕了。
父亲说:唔。
母亲再说:这次一准是个小子。
父亲说:唔。
母亲还说:俺多想给你生,让咱家人丁兴旺。
父亲打了个哈欠,躺在chuáng上睡着了。
不久,母亲又生下了海。
家里一时就乱了,不是林打碎了窗子上的玻璃,就是晶尿湿了褥子,要不就是海嗷嗷大哭。母亲就跟消防队员似的,左冲右突,顾东又顾西。
父亲在这种环境下就显得很不耐烦,他越冲孩子们发火,孩子们越乱,于是就冲母亲发火:生,生,就知道生,又不是猪。
父亲的话,深深伤害了母亲的自尊心。为此,母亲曾暗自掉过眼泪。
夜晚,母亲哄睡了三个孩子后,悄悄地在父亲身边躺下。父亲把身子转向另一侧,用后背对着母亲。
母亲在心里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才说:石头,俺知道俺配不上你。
父亲不说话。
母亲带着哭腔说:是俺拆散了你和杜军医,这么多年了,俺知道你一直忘不了她。
父亲低声道:行了,行了。
母亲不敢再说什么了,便流着泪,让泪水洗面。她这么想一想,又那么想一想,什么也没有想透便睡着了。三个孩子缠着她,还有那么多家务,她太累了,累得她都没有jīng力去想点什么。
母亲一直没有工作过,一直到死,她只是一个家庭妇女。
母亲在天气好时,她会带着三个孩子出门走一走。走到营区大院时,总会遇到一些年轻的战士停下脚步打量她。她的一双小脚吸引了许多新奇的目光。解放这么多年了,女人早就不再裹脚了,整个营院里也只有她是小脚女人。战士们就在背后议论:她就是师长的老婆。
太老了,都快当师长妈了。
可不是,师长咋会找这样的女人哩。
母亲听了这话心里就很难过,她回到家后,坐在chuáng上望着自己的小脚会发呆。那些日子,母亲很少往人多的地方走了,到营区院里办事,她也是匆匆地去,匆匆地回。剩下的时间里,就在家里全心全意地带孩子。
父亲发现,母亲的生活中多了面镜子。在父亲记忆里,母亲是从来都不照镜子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冲着镜子一根根地拔白头发。母亲做这事时,认真而又执著。然后就是洗脸,洗完脸之后,再往脸上擦五分钱一勺的雪花膏,然后母亲再照镜子。
父亲发现了,长叹口气道:咦,你这是何苦。
母亲就看父亲的脸色。她看不出父亲是支持还是反对。母亲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心里很没有主张。
母亲经过一番努力后,并没有改变自己,她便放弃了这种努力。她看着跟前的生活,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孩子,她已经感到了巨大的满足。在战争年代,她苦苦等了父亲二十年,她不敢相信能找到父亲。后来竟然奇迹般地找到了。对她来说,她又迎来了第二次生命。林、晶、海相继出生,并一天天长大,人丁兴旺,她已经知足了。剩下来的事情就是用十二分的努力带孩子,照顾父亲。母亲就在这种操劳中,一天天衰老下去。
父亲也老了。三十六岁进城那一年,他就是师长。这么多年了,他仍是个师长。已经有许多师长都纷纷高就了,父亲仍然当着师长。后来父亲又有了一次转机。已经当上军区副司令的吴军长,找到了父亲。他还像当年那样称呼父亲,石头哇,你在三十二师也gān这么多年了。你的位置留给年轻人,跟我到军区去吧。
父亲说:去毬吧,没啥意思。
吴副司令就说:咦,石头,你当年可不是这样。老了老了,咋越活越没出息了呢。
父亲就说:现在这不挺好么,还想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