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宋先生便会隔三差五地出现在戏班子里,把他新写的小“帽”带到戏班子里来,再由山里红和牤子一句句唱出,那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宋先生在做这一切时,不计任何报酬,完全是心甘请愿。渐渐大家都熟悉了宋先生,戏班子赶上吃饭,宋先生也会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吃,宋先生话不多,慢条斯里的样子。这对山里红来说,是很新鲜的。山里红以前接触的戏迷都是一些很粗俗的人,有时在唱戏时,人群里就会有人喊:素的没意思,来点荤的吧。还有人喊:来一段十八摸吧。
每每这时,如果不来段荤的,戏就唱不下去了,山里红和十里香只能唱段荤的,那时山里红的心情是乱糟糟的,全没有了唱正戏时那份激情和感觉。观众对她这样机械地唱并不满意,仍有人喊:山里红,làng一点,你越làng越好看……
那时的山里红笑在脸上,心里却在流泪。眼前的宋先生却不是这样的人,眼睛望人时温温和和的,说话的语气也是温暖的。山里红很爱看宋先生说话的样子。
宋先生就是北镇人,靠教私塾过生活。父亲就教了一辈子私塾,父亲去世后,宋先生便也开始教私塾。生活算不上富裕,却也能混个温饱水平。宋先生已经二十有九了,至今仍没结婚,业余时间,读读诗文,看看戏,别的便没有什么了。自从山里红出道后,他只看了山里红一场演出,便喜欢上了山里红这个角儿。于是,他走进了戏班子,走进了山里红。
只要有戏班子唱戏,都会有宋先生的身影。他静静地在一角站了,入神入境地看着台上的山里红,样子仍那么斯文。
不管宋先生站在什么位置上,山里红只要往台上一站,她也总是能看见宋先生的身影,两双目光相碰了,宋先生就笑一笑,用手指一抬礼帽,算是打过招呼了,山里红也回敬一个灿烂的笑。接下来,山里红唱戏的感觉特别的好,仿佛她唱出的所有戏文不是冲着人山人海的观众,而是冲着一个人,那就是宋先生。她觉得,那些锦绣戏文,情情爱爱,悲悲壮壮只有宋先生一个人能听懂。
有几次,戏班子到离北镇较远的村屯里演出,山里红没能在人群中发现宋先生,她唱起来显得没jīng打采的,在不经意间,她还唱错了两句戏文,戏迷们没有发现,牤子却觉察到了。牤子说:你这是怎么了,戏迷要是发现了,会倒台的。倒台就是喝倒彩,如果再遇到那些刁钻的戏迷,会起哄着把戏子哄下台。角儿就砸了。
直到宋先生出现,山里红才又一次振作起来。好在宋先生仍隔三差五地来到后台,来教牤子和山里红新创作的“小帽”。每每这时,山里红总是会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有说有笑的。这一点被牤子看得一清二楚。
牤子有一天对山里红说:小红,你这样可不大正常,别忘了小香是怎么倒的台。
提起十里香,牤子的眼圈红了,现在十里香只能唱一些窜场戏了,自从不是角儿之后,人似乎也换了一个人,整日没jīng打采的,没事时就帮助别人洗洗衣服,烧烧饭。
说到十里香,山里红的心里也灵醒了一下,她冲牤子说:牤子哥,这我懂。
牤子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自从十里香倒了台,牤子经常叹气。山里红能够理解,十里香和牤子配了六年戏。不论怎么说,山里红几日不见宋先生,心里仍没着没落的。
第56章
如果事情这么顺风顺水地发展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是山里红倒台子了。
确切地说,山里红的嗓子倒了。
在山里红嗓子倒之前,发了一次烧。按老拐的意思,山里红发烧戏班子就歇息几日,等山里红的病好了再说。
没料到的是,北镇盐商贾六指,娶第三房姨太太,点着名地要山里红出台庆贺。贾六指是北镇一带数一数二的富户,老拐得罪不起就来征求山里红的意见,那时,山里红的烧已有些退了,便说:叔,我去吧。
戏班子便搭台演出了。
演出一直从傍黑儿演到夜深。那一天,刚开始时山里红的情绪很好,她又如约而至地看到了宋先生。宋先生一如往常地关注着台上的山里红。
夜深的时候,台下的观众就不安分了,嚷嚷着让山里红和牤子唱《十八摸》,不答应就不让散场,山里红没办法,便硬着头皮唱《十八摸》,唱《十八摸》时宋先生就退场了,山里红看到宋先生退场了。那一刻,她的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就在这时,她的嗓子倒了,噼噼啪啪的,已唱不出一句了。台下“轰”的一声就乱了。山里红的角儿就倒了。
那一年,山里红刚满十八岁。
十八岁的山里红痛不欲生。她又是以前的chūn芍了。
chūn芍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刚成了两年的角儿,一夜之间便啥都没啥了。也就是说,从此,chūn芍就要告别梦想中的戏台了。
chūn芍不吃不喝一个劲地哭。
老拐此时显得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像一匹磨道上的驴一样在chūn芍面前转来转去。这种苦楚,老拐一清二楚,他就是当年倒了嗓子,才改拉二胡的。对于他们这些吃张口饭的戏子来说,倒了嗓子就等于失去了左手右臂。他任凭chūn芍汹汹涌涌悲悲切切地哭着。最后老拐蹲下了,蹲下的?老拐一边用拳头擂着自己的头一边说:我老拐白活了半辈子,我老拐不是人呐。
老拐此时千遍万遍地后悔当初不该答应贾六指去唱戏。
此时的老拐的样比chūn芍还要痛苦,他知道chūn芍的嗓子倒了,戏班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角接替chūn芍,那样的话,戏班子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戏班子所有的人都围在老拐和chūn芍身旁,他们低垂着脑袋,仿佛世界已经到了末日。这时没有人说话,他们知道,这时说什么都没有用。他们只能任由chūn芍和老拐两人低一声高一声地哭。
哭了一气,又哭了一气。
不知什么时候,宋先生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宋先生一出现,chūn芍烦乱的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她哽咽着,眼泪巴巴地望着宋先生。
宋先生就说:嗓子倒了也好。
众人惊愕不解地望着宋先生。宋先生只冲chūn芍一个人说:戏是不能唱一辈子的,早不唱比晚不唱好。
chūn芍不哭了,她平平静静地望着宋先生。chūn芍也说不清为什么宋先生一出现,她就没有那么多悲伤了。此时,她的心里仿佛是一泓秋水,宁静而又高远。
此时的老拐也不哭了,他愣愣怔怔地望着宋先生。宋先生不望他,只望chūn芍一个人,两人就那么望着。
后来宋先生说:你们出去吧,我一个人和chūn芍姑娘说会儿话。
老拐站了起来,他也不知道宋先生会有这么大的魔力让悲痛的chūn芍止住哭声。他相信,宋先生有能力让chūn芍从悲痛中走出来,于是,他背着手先走出chūn芍的房间,众人便都随着走了出去。
这时,屋里就剩下了chūn芍和宋先生两个人。
chūn芍见到了亲人似的,哽哽咽咽地叫了一声:宋先生。泪又流了出来。
宋先生背了手,在屋地中央踱了两步,然后又立住道:我知道,你早晚会有这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