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雄和知野得知要下山的消息,一夜也没有睡好。他们渴望走到外面去,他们不知山外面的一切变化得怎么样了。他们心里清楚,走到山外只是回广岛的第一步,广岛一下子在他们的心里变得遥远起来。
几个人终于在一天清晨出发了。格愣、格木挑着担子,腰里别着砍山斧,野夫、川雄和知野也挑着装满猎物的担子随在后面。
野葱岭的山凹里,只留下了宾嘉和嫂子。两个女人都来为男人们送行,宾嘉走在野夫的身旁,一步步向前挪动着。野夫肩上的担子在不停地颤悠着,心里也颤悠着。宾嘉撑着肚子,走得很慢,野夫就放慢脚步等宾嘉,心里热热的。他不想让宾嘉受累,就用学会的鄂伦chūn话说:“你回去吧。”宾嘉听到了,却不停下脚,仍随着野夫向前走,风chuī着她的鬓发在风中飘扬,野夫望着身旁这位坚定、执拗的女人真的感动了,便伸出一只手去揽宾嘉的身子。宾嘉哭了,泪水默默地流出了眼眶,流下脸颊。野夫望到了,顿感到肩上的担子很重。一行人翻过三道山梁的时候,走在前面的格愣停下了,抖了抖下巴上的胡子,声音洪亮地说:“你们回去吧。”两个女人才恋恋不舍地立住脚,冲着男人的背影举起了手。野夫走了一段,再回过身去的时候,就望见了宾嘉跪在地上的身影。陡地,他的心似被什么撕扯了一下,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在周身扩散着。后来女人就在野夫的视线里消失了,心里却被一条线,远远又紧紧地牵着。他每向前走一步,就觉得那条线在紧一紧。
一行人走了三天三夜,眼前的山岭终于少了下来,眼前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许多。几个人在傍晚的时候眼前终于出现了几十户人家的小村。他们走到小村时,走过来几个老人和孩子围着他们看。当小村里的人明白了格愣这些人的来意后,只立在那里僵僵地看。眼馋地望着他们担子上的shòu皮和猎物。最后还是有几个女人和老人,拿出了盐巴和布匹换走了一些猎物。格愣一行人望着眼前的小村,不明白这里的青壮男人都哪里去了。天黑了下来,格愣想到小村里找宿,明天再往前赶,换掉剩下的猎物。一个老人立在他们面前,连连地冲他们摆手,最后用手一指村外山坡上那座山神庙。格愣明白了,老人不愿意让他们进村。没办法,格愣只好带着一行人住在了山神庙的石凳上。格愣、格木躺下不一会便睡着了。三个日本人却睡不着。他们站在村口时望见了村旁被炸焦的弹坑,和一些被火烧焦的农舍,他们清楚,战争离这里并不遥远。
后半夜,几个人被山下的枪声和喊声惊醒了。他们望见小村里已是一片火光,两拨人马在小村巷里战着。三个日本人在火光中看见膏药旗在不停地挥舞,一些游击队伏在黑暗中和日本兵对she着。大街小巷里奔跑着妇女和老人。
格愣和格木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惊呼一声:“土匪!”便拨下腰间的板斧,挑起担子向后山撤去。三个人望着眼前的场景,心都缩紧了。他们没想到刚下山就碰到日本人,他们怕见到日本人,见到日本人就等于死。他们不想死,便也一起向后山撤去,野夫想到宾嘉就快临产了。
几个人再返回山里的一路上,没有人说话,一路沉默着。格愣、格木不明白外面的世界会这么乱。川雄和知野心情沮丧,认为又失去了一次走出山里的机会。野夫想着宾嘉。
几个人回来没几天,宾嘉便生了,是个男孩。格愣一家低落的情绪被眼前的喜悦冲淡了。孩子刚一出生,野夫听到那声清脆的啼哭,心都要碎了,他大喊一声,便在山岭上奔跑起来,他一路鲍,一路呼喊着:“我有儿子啦……”最后他跪下了,冲着天边那方暮色的天空。
第75章
chūn天刚在野葱岭驻足几天,夏天就来了。夏天的野葱岭,山似乎变高了,天空变小了。三间小木屋掩在一片绿树丛中。
野葱岭拥有了一个婴儿,使得寂寞的野葱岭有了生气,婴儿每每啼哭,那声音脆脆的、亮亮的,悠然地在山谷间回dàng。
野夫自从有了眼前这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久已悬浮着的心一下子便落下了。他听着儿子的哭,望着儿子的笑,心里便很充实。他再望眼前的山,眼前的树,野葱岭的一切一下子离自己很近很亲。白天没事时,他就抱着儿子走出小木屋,站在阳光下,儿在他怀里伊呀着。他嗅着从孩子身上散发出婴儿那股说不清的气息,让他很温馨也很满足。他微醉的目光,穿过树林的空隙,望着头顶那方澄碧如洗的蓝天,久久,入神入境地望着。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在做一场梦,一场温馨又滋润的梦。
格愣有时也走过来,抱一抱外孙,和野夫jiāo流几句。野夫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鄂伦chūn语言了。格愣以前无数次地问过野夫他们从哪里来,野夫每次总是说,从很远的地方。野夫每次这么说时,目光就望着很远很远的天空。在格愣的印象里,很远的地方就是山外,那无垠的大平原上有成群的人,有成群的羊……野夫后来又告诉格愣和宾嘉自己是日本人,家在很远很远,海的那一边。格愣和宾嘉从来没听说过山外面还有个叫日本的国家。在鄂伦chūn人的眼里,世界只有两个,那就是大山和平原。宾嘉晚上躺在野夫的怀里,想象很远的地方日本的模样,她想到在大平原的集镇上,用shòu皮和猎物换回许多自己喜欢的东西的地方。小时候,母亲还在时,曾随父亲挑着山里的东西,走出大兴安岭,山外的一切让她看了既新鲜又陌生。她喜欢山外面的一切,又害怕外面的一切。她怕山外面的那么多人,她觉得那么多的人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便觉得很不安全。她和野夫结婚,那时她就想,野夫会走掉的,回到外面的大平原上去。那时她就想,要是野夫走,她会义无反顾地跟着走,可她害怕山外面的一切。后来,她从野夫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令她欣慰的东西,从那眼神里看出,野夫已经喜欢这里了,也喜欢自己包括刚出生的儿子。有时她觉得野夫也像一个孩子,一种做了母亲的那份博爱和亲情在她胸怀里慢慢滋生着。
川雄和知野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广岛。
川雄忘不掉在广岛的杏子,他无数次重温着那间纱厂后面纱头堆里和杏子的幽会。杏子颤抖的身子扑在他怀里的那种感觉,还有杏子凉凉甜甜的嘴唇……这一切都令他终身难忘。
最后一次,川雄和杏子偎在山dòng里,听着山dòng叮叮吟吟的滴水声,他和杏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有月光透过dòng口洒进来,大地升腾起一片模糊的雾气。他们透过dòng口,望着眼前的世界,一时陶醉了。后来他们就一起跪下了,他望着眼前的杏子,一种巨大的怜爱复又涌上心头,他颤抖着声音说:“我们今晚就结婚吧。”他们朝dòng口跪着,心里默默地对爱情发誓。后来,他就把杏子抱起来,放到dòng口那块巨大的石头上,他和杏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杏子狠狠地在他胸上咬了一口,他宽厚的胸膛上印出了杏子的齿印。那齿印永远印刻在了他的胸前。每天晚上睡觉时,他都要抚摸着那个清晰的齿印,就像一次次在抚摸杏子俊秀的脸庞。他一想起杏子,心里就有酸甜苦辣的东西在翻腾。他不知杏子现在会怎样了,要是杏子被横路老板抓回去……一想到这些,一股寒气便涌遍全身,他不知道杏子离开他一个人将怎样在广岛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