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丽江 by 墓园【完结】(4)
没关系,回去以后还可以常联系。他自我安慰到。
等等……常联系……他好像还没有齐郁的电话号码!
心里一惊,他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搜索着齐郁的名字。
果然没有。看来齐郁曾说他的有一句话是说对了:“梅思成,你吃下去的东西都转化成草了吗?”
梅思成毫不迟疑地从队伍里分裂了出去。
大厅里人头攒动,他焦急地张望着,却看不到齐郁的脸。这家伙难道就真的回去了?连我手机号都不留一个?一股愤懑的情绪就这样在胸口积聚起来,梅思成像头怒气冲冲的公牛一样在大厅里横冲直撞,简直看得到他喷出的鼻息。
他忽然注意到大厅一角有一堆人围在那里,叽叽喳喳吵闹着什么,隐隐还看到保安的影子。不知为什么,这件毫不相干的事却突然间让他有些紧张,他下意识地跑了过去。
刚到跟前,就见保安扭着一个身穿黑T恤的小伙子从人群里出来,他一边不停挣扎着一边还在大声叫骂,气焰嚣张地很。
“怎么回事?”思成抓住一个身边的人问到。
“是个贼,被人抓住了就气急败坏,捅了人家一刀,”那人脸上满是看了热闹后的满足和兴奋,还不忘加上评论性的一句:“现在的贼,胆子越来越大,跑地也越来越远。”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思成扭头往尚未散开的人群走去。
“齐郁——”视线慌乱地搜寻着,索性喊出声来——
有人从背后拉住他的手,熟悉的声音:
“嚷嚷什么,我在这儿呢。”
梅思成只感到全身的骨骼和肌肉在一瞬间都放松下来了。他暗自调整下气息,缓缓转过身来。
“你还真行啊,电话都不留一个,真不打算以后再和我联系了?”梅思成头一回用一种刻意装出来的冷淡说话,有点不太习惯。
齐郁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笑,思成觉得他表情有些复杂,却又说不上复杂在哪。
“你不是要登机了吗?”多么明显的岔开话题。
“……好,你绝。”思成只觉得心都凉了,转身就要走。
“梅思成——”齐郁终于叫道。
“我……”他用手扶着腰,好像刚刚跑完三千米似的,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你便秘了还是怎么着?”梅思成一肚子火,没好气地说。
然而下一秒他的思维凝固了。
齐郁扶着腰的手上,红艳艳的一片,好像那串海红豆一样。生动地,新鲜的红。他这才注意到齐郁那件黑色T恤的整个下摆都湿漉漉的,脸色是吓人的惨白。
“……齐郁?”思成试探着问。
“只是……划了条口子而已……”齐郁艰难地说。
他倒下去了。
九.
“你们这些做家属的怎么搞的?”对面的白大褂表情凝重,“都到这个程度了还让他到处乱跑?”
“我一开始没注意到……”思成脊背僵直,只是本能地回答着。
“什么?”白大褂眉头皱起来了:“这么久了你们都完全没注意到?都没体检过吗?”
思成被他问地有点懵:“这……这刀伤是刚刚才划的啊……”
“那个本身根本不碍事,伤口不深,”白大褂不耐烦地摆一摆手:“我是说他的病。”
“……病?”思成愣住了:“您是指……”
“你真的不知道?”白大褂疑惑地看看他,似乎开始怀疑起他的身份:“他得血友病已经很久了。”
警惕地补上一句:“你先去把住院费交了吧。”
在梅思成漫长的生命里,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接触到死亡这个概念,是在初中一年级。那个时候的梅思成,还是个大眼睛的,天真而纯洁的少男。由于家里人的宠爱,恨不得把他放到无菌培养皿里头,梅思成细皮嫩肉、发育良好,在每天的红太阳下茁壮成长。对于生死、爱恨这些深奥的东西懵然不知。即使他后来又长了十年,死于他来说,也仍不过是一种用来结束生的手段,由此我们发现梅思成其实是个肤浅的人,他从不会考虑那些会让自己头痛的东西。
初中一年级,梅思成同年级的一个小孩儿得了什么病,据说是生存几率几乎为零的那种,然后全校在为他募捐。老师在班会上说了这件事,顺带讲了一些关于团结友爱之类的话,然后小组长负责收钱,最少也得捐一块钱。大家听地很懵懂,因为毕竟是个陌生人,感觉跟自己关系也不是太大。一听说要交钱,还有点点不乐意,不过也有懂事的,把自己积攒的一点零花钱全贡献出来了。
对于这件事情,少男梅思成有着不同的感觉。因为他认识那个同学——准确地说,是说过几句话,在某次他拿着零花钱在校门口小摊鬼鬼祟祟偷吃油炸臭豆腐的时候。那个同学说:“你也爱吃啊?”然后梅思成同学就咧开油汪汪的大嘴冲他呵呵傻笑一下,然后他们就其乐融融地一起吃臭豆腐了。本来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知道那同学生病这件事后,那一天的情形忽然格外地清晰起来,清晰地仿佛昨夜的一个梦。所以他在捐了三十元钱以后,偷偷跑到了医院去看那个孩子,但在离目标六米远的地方被阻止了,因为那孩子住的是传染病室。梅思成最后只看到一扇门在走廊深处的阴影里,紧紧地闭着。
一个月后那个同学死了,后来梅思成听说在治疗过程中由于太痛苦,他自己偷偷把身上的什么医疗器械拔掉了。生命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终止。此后,思成就没有再得到他的任何消息,虽然得知他死讯的当时仿佛挨了一记闷棍,然而很快,这种感觉就被时间冲淡了。只是他们说话时的情景,偶尔会在他偷吃油炸臭豆腐的时候,海浪一样,一波一波涌入脑中。
轻手轻脚推开门,进了病房,思成一眼就看见病床上正在输血的齐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他整个人却仿佛萎缩了一圈,面色憔悴,嘴唇灰白。
在病床前坐下来,梅思成静静看着齐郁的脸。他忽然想起来不久之前的一些场景,一些对话——他怎么早就没有注意到呢?
齐郁的呼吸轻不可闻,思成下意识地把耳朵贴到他胸口去听,直到确认那里还有砰砰的跳动声,才放心地直起身子来。
“齐郁——”他轻声唤他。
连叫了好几声,那双眼睛才缓缓张开来。失血过多使得齐郁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头发湿漉漉地紧贴在皮肤上。他好像还没有完全清醒,看思成的表情有些迷惑,他就那样定定地用漆黑的眼睛盯着思成看了一会儿,终于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容。
“梅思成……谁欠你钱了么?一脸苦大仇深的……”
梅思成想笑,但这笑容在面孔上浮现出来却成了一种奇怪的形态。气氛略有点尴尬,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早就抱着的一个饭盒。打开来,里面是几个焦黄的丽江粑粑。
“我给你……带了点儿吃的。”
手却一颤,盒子当啷啷地掉在地上,粑粑滚落了一地。
“瞧我,笨手笨脚的。”他嘴唇哆嗦着,慌慌张张地去捡那几个粑粑。
重新坐回床边,梅思成经过五分钟的努力在脸上组织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看不出来你小子还见义勇为呢?”他尽量用着调侃的语气。
齐郁轻轻喘了口气。
“没……其实是……我一看他掏别人口袋……忽然就想起我那辆车来了……”
“原来你小子怨气隔了这么久才发泄出来……我还当你真无所谓呢。”见齐郁还能象往常一样跟他说笑,梅思成渐渐有点进入状态了,甚至还习惯性地用手在齐郁手腕那里一拍——
指尖冰凉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他的动作顿时僵住了。
“齐郁。”
他收回手,脸上刚刚浮现起的一点笑容不见了。声音闷闷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病床上的人沉默着。
思成站起身来,语气又加重了一倍:
“为什么?怎么不早告诉我??”
齐郁仍是不说话,转过脸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另一边。
思成只觉得一股怒气从胸口腾地冒起——
“我问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失去控制地吼叫起来。
齐郁仍然偏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秒,两秒。
他大睁的眼睛一眨不眨,却蒙上了一层黯淡的阴翳,好像无机质的灰色玻璃球。
“因为爱上你了。”
他平静地说。
“所以不想让你知道,我其实是这么不堪一击的人。就是这样。”
十.
仿佛电影胶片定格,忽然间,连空气的流动也减缓了。这寂静来得突如其来,简直听得到点滴瓶中水珠**的声响。房间里的两人,好像雕塑般静止了。
“你——”梅思成一下子站起身来,面色大变。
“你怎么现在才说?!”
齐郁一怔。
“难道你……”
思成的表情,五味杂陈,却掩不住的惊喜。他靠近几步,握住齐郁的手。
“齐郁,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难道你从来没注意到吗?”
齐郁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好像梅思成跟他开了个诺大的玩笑。
思成凝视着他,眼中从未有过的温柔。
“齐郁,我不会再去死了。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直到把你的病治好。然后,我们就一起走遍天涯海角,好吗?”
齐郁静静盯着他许久,终于轻轻的,点了点头。
他们在落日的余晖中紧紧相拥,美好地仿佛一幅油画,如果给这幅画起个名字,那么一定是——《爱的永恒》。
《死在丽江》,全文完。
以上当然是扯淡。显然是作者为了逃避众人的责难而捏造出来的。
事实上此刻梅思成正坐在宾馆的房间里。窗帘没有拉开,室内一片昏暗。他就一个人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眼神发直。他瞥见桌上有一包烟,顺手拿出一支从怀里掏出打火机点燃,猛吸一口。
然后被呛地直咳嗽,几乎迸出泪花来。他懊恼地把那烟头往烟灰缸一丢,用力碾几下。
两小时二十分钟之前,他心乱如麻地从齐郁的病房里逃出来,场面尴尬。他没有准备,他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没有任何准备。怎么会是这样?明明他才是更可能对对方产生感情的那一个。他本应该潇洒地做出回应吧,然而他却慌乱地只想逃开。
他不敢看齐郁的眼睛,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梅思成知道自己是同性恋,是遥远的某天酒醉后和自己一个哥们儿同宿,半夜里做了乱七八糟的梦,进而迷迷糊糊之间爬到了自己哥们儿身上,脱了人家衣服,抱着人家脸蛋脚丫亲了半天,直到对方醒来,同他大眼瞪小眼。
然后从小跟他好地穿一条裤子的哥们儿斩钉截铁地说:
“咱们完了。”
那时候梅思成便对自己是同性恋这个事实充满了仇恨和自鄙,他千方百计地想要摆脱,发现摆脱不了,便寻到自杀一途。
直到现在,直到他可以比较欣然地接受这个事实的时候,他骨子里却还是不相信同性间是可以存在真正感情的。他所查到的资料和医生的告诫都只让他相信一点:同性的感情不过是一种荷尔蒙的失调,是一种错觉。
对,这只是一种错觉。他对自己说,是齐郁的错觉。他们结伴同行的过程有些亲密,他们一起看星星的气氛有些**,而丽江又是这么一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地方。不多久以后齐郁就会发现自己的这个错误,然后他们还是很好的朋友。
梅思成成功地说服了自己。
他到宾馆餐厅买了气锅鸡和粥,准备去看齐郁了。接下来他要去说服齐郁,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我爱你”这样的话函待商榷,自己会一直照顾他到身体好转,然后,他们还是要分道扬镳。
但这时另一个声音出现在他脑中。
那么你呢,你爱齐郁吗?
这个问题让梅思成有些心惊肉跳。他觉得这样一个问题是荒谬的。他认为自己对齐郁一直怀着纯洁的友谊,那种朋友之间的信任与喜欢,怎么称得上是爱呢?
况且对一个真正的gay来说爱情意味什么?
爱情就像一张空头支票,可以签出,却无法兑现。
就算他们真的互相看对眼了,又怎么样呢?就皆大欢喜了吗?
把对方带回家里?自豪地跟亲朋好友介绍给说这是我男朋友某某某?然后两个大男人在一起白头偕老?
那只是梦,还是个恶梦。而梅思成一向是个脚踏实地的人。
直至走到齐郁病房前,思成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想清楚了,能够镇定自如了,甚至开始为自己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的难得的理性而有些沾沾自喜起来。他在房门口把已经想好的说辞又整理一遍,鼓足勇气推开了门。
“齐——”
他的所有说辞都飞到了爪洼。
病床上空荡荡的,被子叠地整整齐齐,床单平平整整,就像从来没有睡过人一样。只有一旁残留小半瓶液体的点滴瓶还能证明不久前这里有一位病人的存在,塑料管笔直地垂下来,针尖还在不断地滴滴答答流出水来。
梅思成在原地呆了片刻。
“齐郁?齐郁?!”
他忽然间冲过去,狂乱地在病房各个角落翻找着,跪在地上一遍遍看床底下有没有人。他冲向窗边看向地面,人来人往,各种各样的衣服和脸。
没有一个是齐郁。
“齐郁!齐郁!”他在走廊里大喊大叫,冲进别人的病房里抓住任何一个跟齐郁相象的人。有护士闻声赶来要求他保持安静,他抓住护士的肩,目呲欲裂。
“请问216病房的那位病人呢?!他是不是……他是不是——”
他说着,竟开始哽咽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转,几乎说不下去了。
护士被他吓坏了。
“他,216的那位病人,一个小时之前出去了,我,我在走廊里碰见他,他说他已经出院了……”
梅思成一怔,下一秒,他向楼下奔去。
他仍然不懂爱,他所感到的只是看到空荡荡的病床一刹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将要彻底失去一个人的事实头一次这么直白而刺目的摆在眼前,令他第一次清楚地明白到,那个人的重要。
也许多年以后,这种心情也会象当初听到那个同学的死讯时一样,随着时间慢慢淡去,然而只在这一刻,它如此真切地穿透了心胸,令他无暇去顾及那种叫爱的感情是否错觉,无暇去顾及他必须面对的一切。
“齐郁!!齐郁!!!”
他在黄昏的大街上跌跌撞撞地奔走着,从新城宽阔的水泥路一直到丽江古城的青石小街。朱红的漆、黑压压的人群在他眼前绵延成了一片,又被某种覆盖了视网膜的温热东西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只想找到齐郁,然后这一次,他会把自己真正所想的告诉他。
熙熙攘攘之中,不知是谁在唱着歌,歌声象温柔的丝一样在空气中流动。
阿哥诶,阿哥诶
月亮还在西山口,你何需慌慌地走 火塘是这样的温暖,玛达咪 我是这样的温柔,玛达咪 人生茫茫来相爱, 相爱就该到永久
如血的残阳逐渐沉没到天边去,于是古城中的一切,都变成跟天际一样的红了。嘶哑的嗓音终于被嘈杂的人声所淹没,寻寻觅觅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潮人海之中。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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