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丽江 by 墓园【完结】(3)
很快出了城,六点多的丽江新城大街上空空旷旷,齐郁车速越来越快,最后简直是在风中飞驰,思成拼命蹬着车轮才勉强跟上。曦微的曙光从云层中透出来,一群白鸽从城市的上空扑楞楞地飞过,更远处,山头覆盖着皑皑积雪的玉龙雪山连绵起伏,白色的雾气冉冉升腾。
向西,向西。
景色忽然柔和下来,他们上了乡间小路。
太阳渐渐出来了,早晨的阳光洒了一脸一身,暖融融的。在田间吃草的牲口不时地抬头看他们一眼,就又忙自己的去了。路边的小溪里,妇女们在清洗衣物,错落的民房间,绿色的植物郁郁葱葱,柴草垛堆地老高,有一两家房檐下悬着火红的辣椒或者玉米,刺目的金黄。
天是静的,云是静的,时间,静止了。
他们看到远远的青山环绕之中,有一汪跟天一色的湖泊,好像山脚下的一面镜。湖泊上空隐约有一些黑点,是飞鸟在盘旋。
他们到了拉市海。
思成刚想问要要不要休息,齐郁却忽然把车头一拐进了草地,思成只好跟上去,就见他蓦地把自行车往旁边一丢,往草地中间跑几步,就地倒下去,打了几个滚,然后,便把四肢展开,怎么叫也不肯起来了。
思成走过去,见他闭着眼,脸颊上笑出浅浅的酒窝来。
“活着真好。”他喃喃着说。
“你又不是老头子,还有几十年好活呢,感慨个什么劲儿。”思成在一旁说。
齐郁沉默了一下,睁开眼看他一阵,淡淡笑了。
“没错,我还有许多地方要走。”
思成把车一停,在他身边坐下来。
“你还想去哪儿?”
“玉龙雪山。我听说海拔有五千多,山顶那里还有冰川。我是在南方长大的,从来没见过雪山,所以很想去亲眼看一看。”
“哦。”
有风从远方吹来,卷起一些细小的草屑。白云低低地从上空流过,在地面上留下一大块阴影。方圆几百米之内,除了几棵在风中静立的树和几头低头吃草的牦牛,便再没有其他人。
“好静。”
“嗯。”
他们于是不再说话,象风景画里的人,逐渐融入到苍茫的天地之中。
五.
Electrocuting 触电
痛苦
麻烦
死状
牵连
冲击
致死度
缺点是数秒钟的电击与剥开电线时的麻烦;比一般所想像中还要温和的方法。
准备:给心脏通电
“偷偷地溜进变电站去触碰高压电流部分是最简便的作法,但毕竟是可怕的。还是在自己的屋子里接根电线,两个端子贴在身上,装上定时器后睡下。一根铜丝贴在胸口,另一根贴在背上,如果不愿贴在胸口,贴在两支手腕上也行。一个十六岁女高中生把一根电线缠在右手大拇指上,另一根贴在背心自杀了。但是要这样做的话,电线应该缠到离心脏较近的左手拇指较好。也有把电极的一端含在嘴里,另一端插入肛门使用定时器自杀的核子科学家,但他是怎样不使铜丝从嘴中脱落而入睡的仍是个谜,这种方式方法还是不去模仿为好。”
“靠,果然智商越高**!”捧着薄薄一册打印出来的《完全自杀手册》,梅思成鄙视地说。
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间里日光灯的对比效果使得木制的窗外更是模糊不清的一片。齐郁傍晚又出去了,他总是坐不住,明明刚从一个地方回来累得要死,却又象个被圈养多年的闷骚的倔驴,开着他的十一路车到处跑去了(梅思成同志语,十一路车是他给齐郁强健双腿的特别称号),与此同时思成却更乐意在柔软的床铺睡上香甜的流着哈喇子的一觉。而当他苏醒,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会想起他来丽江的真正原因。
“铜丝用胶布贴住就可以了,这时把与身体接触的部分弄湿,电阻就少,效果更佳。一般情况下电流不通也是降低准确率的因素,不妨用湿脱脂棉或纱布从上按住。弄湿脱脂棉时可用食盐水,如果能弄一些做心电图使用的油膏,电阻就会更小……妈妈的罗罗嗦嗦一大堆麻烦死了!不就是通电嘛?!”
思成不耐烦地把小册子扔到一边,在床头柜一阵翻找,居然很快给他找出一个看来很陈旧的电插座来,上面绕着厚厚一圈落满灰尘的电线。思成看着那插座,有片刻的失神——原来这水灯迄福是真的有用的啊……
从包里翻出一个大剪刀,“喀喳”一声把带着插头的那一截电线剪下来。
在把电线剥开,把电线丝蘸了水,将插头插入电视机后的插座,并最终将电线对准自己心脏的过程中,大好青年梅思成简短地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人生,并相当冷静地总结了自己的得与失,他的思维是如此地敏锐和活跃,以至于把高中和大学人家欠他的钱都算进去了。那么对于如此优秀的人生而言,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是不是没有六个月大的时候被大爷(男性)摸小鸡鸡,初中一年级没有看一本不该看的黄书,情节就会有所转折,结局就不至如此呢?
答案是否定的。没有大爷,还会有二大爷,没有黄书,还会有A片。
梅思成的思维在这里遭到了阻碍,一时间凝滞住了。思维定式就象一只被放入迷宫的固执老鼠,一不小心走到了死角,便怎么也不肯转身。
它总是选择头破血流。
梅思成在将电线按到胸口前的最后动作是拿出一张纸,认真地写下六个粗黑的大字“危险!请勿碰触!”,用口水粘在背上,然后,他盘腿坐在白炽灯与古朴房屋不搭调的刺目灯光底下,将那散开的电线丝,与身体一寸一寸接近。
他看得到细小的蚊虫和飞蛾绕着灯管盘旋,他听得到窗外的楼下有人在断断续续地闲谈,他听得到悠悠的古乐随风一起飘远。他居然还想到了某个人,然而只是短短一瞬,一个失真的人形在视网膜上的飞速掠过。那是谁?他无暇理会,他没有给自己想更多的机会。
这次真的别了,世界。他暗暗在心里说。
把眼一闭,将那电线狠狠向胸口戳去。
梅思成听到“嗡”的一声,当他正在琢磨这“嗡”的一声是否是他心脏收缩的声音同时,他忽然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头——大好青年梅思成并没有如同他所期望的变成导体或者半导体,也并没有抽搐和口吐白沫。在原地静坐几分钟后,他终于确认了这一点,便睁开了眼睛。
他坐在一片完全的黑暗之中。
梅思成呆了几分钟,下意识地,他扔下电线,几步跑向窗边。
楼下居然也是一片漆黑,有人在问:“怎么回事?”有人在黑暗中大声答道:“不知道啊,忽然停电了!”
梅思成在短暂的发呆之后从身上摸出打火机,借着那星星点点的火光,踉踉跄跄向楼下跑去,他穿过弥漫着桂花香气的天井,人们聚在那里议论纷纷:
“邪门了,三年来第一次停电!”
他穿过已经变得熟悉的狭窄小巷,一直向前,直跑到平日里灯红酒绿的小街上去。漆黑,到处是一片漆黑,只有个别几家有备用电源的店子还亮着微弱的灯,月亮和星星亮地惊人,天空忽然如此地广袤,分不出天地的界限。人们纷纷跑到大街上来,有人在兴奋地喊叫:
“丽江全城停电喽——”
后来根据我们的估算,停电瞬间和思成自杀瞬间,时间差应该在零点零三秒到零点零四秒之间,至于丽江停电事件仅仅是一个意外还是与某人的自杀事件有关……这一点尚无法用现代科学解释。
举着火光微弱的打火机,又一次自杀失败的梅思成不知该是何种心情。他怔怔地站在路口,被人群挤来挤去。他没有很明确地思考接下来自己该做什么,他的脑中一片混乱,但是,在夜间带着凉意的微风中,他清楚感到自己丹田处有一股气流正在成形,当他意识到那个形状正是他想要呼唤的一个名字时,他就真的呼唤出来了——
“齐郁——”
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有人在黑暗中说:“梅思成,你喊什么,我在这儿呢。”
六.
“齐郁,你说这世界上有那么些人他是不是就天生地倒霉。”
“可能吧。”
“……齐郁,你说有些事情是不是注定的?”
“没有注定的事。”
陆陆续续有星星点点的烛光亮起来,一下子变得喧闹的街道上,疏懒的灯火中,他们在人群之外,忽然间相对无言。不知是不是思成的错觉,齐郁漆黑的眸子似里有微微的烛火摇动,他的目光带着某种超然和安宁,仿佛一个来自远古的先知,在瞬间洞察了一切,直逼地思成心虚地低下头来。
“跟我来。”齐郁蓦地说。
“干吗去?”思成一愣。
“难得停电,不去逛一逛吗?”齐郁说着,前脚已先走了。
还没逛够啊……梅思成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男人的自尊告诉他,他完全可以不受这家伙所掌控,继续他未尽的事业。不过,自杀的事,不是还有明天吗。
他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梅思成发现事情有些不妙,和齐郁在一起愈久,他的意志力就愈薄弱。他仍在尝试以死亡解决问题,但他的绝望心情却也不再像初来丽江时那么笃定。一天二十四小时,变得可以做很多的事,可以躺在潮湿的腐土之下,与世隔绝,却也可以坐在木制的小桌前面,把上面的黄豆面和纳西烤肉放进肚子,然后坐在四方的天井里,摸着肚皮晒太阳。
梅思成现在就做着这样的事。在五月温和的阳光下面,肠胃在慢慢蠕动,惰性在缓缓滋长,他甚至连那本《完全自杀手册》都懒得去翻了。
这时齐郁进来了。
“梅思成,你可真闲啊,强生蚊怕水没了,你到新城去重新买一瓶吧?”
“那东西不用又怎么了?”
“你皮厚不怕蚊子咬,我还怕呢。”
“有风油精不就成了?”
“我说过了,不如蚊怕水效果好。”
“……”
半个小时后,梅思成出现在新城一家超市里,对自己的败下阵来百思不得其解。这个时候,他本应该已经长眠在地底,不再为身为同性恋的事情烦恼。而现在,他却在强生婴儿用品专柜前面,找着什么蚊怕水。耻辱啊耻辱。
经过超市里镜子的时候,他不经意转头,看见里面那个脸蛋黑里透红气色大好的小伙儿,差点儿没认出来。
他居然胖了。
他想起自己刚来丽江的时候,整夜整夜的失眠令他带上一双黑眼圈。下了车以后漫无目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想快快找个安静的地方了事。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形容枯槁,就只剩下黑黑一层皮。
堕落了,堕落了啊……他摇着头,结了帐,向门外走去。
刚出了门,迎面有两个女孩子走过来,一边说着什么,同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思成隐隐听见有一个说:“……所以说他当时真的是……同性恋……”
思成只觉得脑子里有根神经被人猛地一扯。他皱着眉回身看那两个女孩子,他们却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着。他于是仔细地回想一下刚刚所听到的语音和语境,意识到他们说的其实是:“透心凉”。
然而这也足以唤起了思成的不快回忆,回家后他所将要面对的一切忽然间海潮一样涌上心头,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中央,他居然有片刻的走神了。
爸爸妈妈你们好,这是我未来的人生伴侣小X同志。
你个兔崽子啊!
一声刺耳的喇叭鸣叫把他从胡思乱想中唤醒,他下意识地转头,地面轰隆隆地震动着,一辆卡车失控地向他冲过来。
梅思成才知道,当危险近在眼前的时候,身体和神经就失去了往日的协调,当他在鄙视那些在车祸前不懂跑开的人们时并不知道,在那一刻,你明明就想逃的,然而身体却偏偏无法移动,你的眼中只有将死的预感,大脑一片空白。
思成的大脑没有空白,在那一刻,有一个念头忽然从未有过的强烈——
我不想死啊。
身体被什么东西一撞,向一边重重地倒下去。巨大的作用力使得他连连翻滚了几圈,最终撞在路边的铁栏杆上,停下来。
思成想象此刻自己正躺在粘稠的血液里,四肢展开,支离破碎。一定有不少人在围观,指指点点。这一次,天使终于会来迎接他吧。他静静等了一会儿。
四周是清晰的汽车开过的嘈杂声,人的脚步声,有人在议论纷纷:“呀,好险。”
他又等了一会儿。
奇怪,身体好像没有太大的痛感,难道已经灵魂出壳?
他于是试探着想要睁开眼。高原上的紫外线刺地他眼睛一阵酸疼。他索性再试试抬起一只手,搭成凉棚。
他没花多少力气就做到了。令人眩晕的日光中,模模糊糊有个站立的人影。
他干脆坐了起来。
“齐郁!”他大吃一惊。
妈妈的,看来我真是注定死不成啊。他这样想着,心里却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不像是自认倒霉,不像是沮丧无奈,倒更像是……庆幸。是的,他居然无比庆幸,此刻无神论者梅思成直想感谢老天爷,感谢它听到了自己最后的心声。
“齐郁,我跟你说——”他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笑容。
“你他妈的真就这么想死吗?!”
面前的人却一声怒吼。
思成愣住了。
齐郁有些不对头,很不对头。他拳头紧握,青筋暴露,怒目圆睁,嘴唇气地发颤——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地生气过。
思成竟有些被这样的齐郁吓到了。
“没……其实我……”他下意识地想要解释。
“真想死——”齐郁却完全不理会他,用一种冷地可怕的语调说道:“记得爬到斑马线上再死——否则,是没有赔偿金的。”不再看思成,转身分开围观的人群,走远了。
思成愣在原地,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时旁边有人说:“刚才,要不是这个年青人忽然冲出来把你推开,你早被撞喽。”一边的人也都跟着唏嘘起来。
思成在思考这件事情上花了十秒钟时间,然后他子弹一样冲出人群,向齐郁走开的方向追过去。
“齐郁!齐郁!”
他一边连声叫着,一边试图用手拉住那个毫不回头的人。
齐郁却把他手狠狠一甩,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
“齐郁你听我说!”他索性走到那个人前面,两手推住他胸脯,用全身的力气阻住他。
齐郁仍是不看他,脸色铁青。
“齐郁,你听我说,”他喘了口气,用一种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诚恳盯着齐郁的眼睛:
“咱们,一起去玉龙雪山吧。”
七.
在大索道的入口,思成就感到寒气逼人,由于上山早,游人还不算很多。据说山上挺冷,思成就在出租羽绒服的店里租了两件衣服,想了想,又租了一个氧气瓶。
齐郁正坐在外面亭子里等,经过昨天一路好说歹说,他总算是有点消气了。思成到他面前,把羽绒服还有氧气瓶递给他。
齐郁皱皱眉。
“给我氧气瓶干吗?”
思成解释说:“玉龙雪山海拔五千多米,这是预防高原反应。”
齐郁看他一眼。
“你怎么不用?”
思成颇有些得意地说:“我身体好着呢,以前还在西藏待过一阵子,这样的海拔不算什么。”
“那我也不用,我没那么弱。”
齐郁脸色有些不快,他把羽绒服一穿,径自排在了等待搭乘缆车的队伍后面。
他们前面已经排了一长串人,队伍挪动地比蚯蚓还慢,大家等一会儿就在亭子边坐下休息一阵。一个多小时后,终于轮到他们,进去时每人手里被发了一些类似明信片的东西,再往里,两位号称纳西大师的老头儿在给游客一一签字,盖章,上面写着“大圣灵石、北岳景帝”,说是求玉龙神灵保佑什么的,还要收费十元。梅思成不屑地说:“嘿,都是赚钱的新手段,我同学一年前来的时候还没有呢,不是照样活着回来了。”和齐郁远远绕开了。
缆车终于开动了。由于温度差,缆车的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气,思成便在上面呵口气,再用袖子擦擦,这才勉强能看清外边的景物。
悬空的感觉的确不好受,尤其是在气温这么低的情况下,缆车四壁频频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让人总觉得它要被冻裂了似的。思成有点儿恐高症,所以当他看清他们正在郁郁苍苍的原始森林之上,而那些树大多有几十米之高,又都生长地密密实实,树梢以下幽深莫测,根本看不到底,他那两条腿,就禁不住有些哆嗦。
他身旁的齐郁,倒是趴在后窗看地津津有味。
在车里大概待了15分钟,他们下了车,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走出尽头的门去——
视野豁然开朗。在他们眼前,云雾缭绕之中,玉龙雪山层叠的十三峰若隐若现。思成第一次对人类的无穷潜力表示了惊叹,因为在这样山石陡峭每逢大雾就能见度极低的地方,他们居然还能修出条蜿蜒曲折的木制阶梯来。现在所在的地方是摆放着海拔4506米标志(一块竖条大石头)的一个平台,不少人觉得自己来到这么高的地方很神奇,正争先恐后地和那块石头合影。
思成和齐郁觉得能在海拔四千多的地方修出一个走廊和平台更神奇,于是绕过他们,直接向更高的地方进军了。
其实有了木梯,攀登过程便远没有想象中的困难,一级一级向上走就成了。大好青年梅思成像个十万马力的合金钻头一样削尖了脑袋猛往上冲,一下子便把不少人甩在了后面。齐郁的体力比他稍差,他便走一会儿回头等等。
太阳渐渐出来了。金色的光线驱散了山间的雾气,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目之所及,都覆盖着茫茫的白雪,被光一反射,白花花的一片。
到了海拔四千五百八左右的地方,开始有人坚持不住了。一些从未到过如此高海拔的南方人,年纪大的人有些吃不消。一路上思成和齐郁不断看到坐在木梯下休息和吸氧的人。思成见齐郁的脸色有些发青,便提议坐下休息一会儿,吸点氧。齐郁却执拗地不肯,越过他径自往上走。
光线越来越强,思成越来越热,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索性脱了羽绒服往肩上一搭,吹起了口哨。
远方的群峰一点一点被光芒笼罩,有人在山腰里发出长长的吆喝声,在空旷的山间传出老远。梅思成听着心里痒痒,扯起嗓子想要吼两句歌,刚起个头就被齐郁阻止了,说是怕引起雪崩。
雪崩没有发生,在海拔4638米的地方,路断了。他们到了玉龙雪山游客所被允许达到的最高点,观景台。思成几步抢先跑上去,摆了一个指点江山的造型,然后他转过身,伸出手来——
“齐郁。”他轻声唤到,脸冻得通红,眼里却满是笑意。
忽然起了一阵风,眼前腾起白茫茫一阵雪雾,看不清齐郁的表情。思成只感到手心微微一热,有人迟疑着抓住了自己的手,猛力一拽,把他拉上了台子来。
他们站在这小小的一方木台上向下望,从海拔四千八百甚至更远,有着海拔4506标志那块石头的地方,数以百计的游客们,在这伟岸的山中犹如忙忙碌碌的蚁群,沿着一条蜿蜒的狭线艰难前进。思成掏出了手机,很奇怪,居然仍有信号。真该给中国电信做个广告。
他趴在木栏上,深深吸一口气,冷冽纯净的空气顿时把肺部充满了,梅思成几乎就要喊出来一声:“爽!”扭头看齐郁,他正趴在台子的另一端,看着结在上面密密麻麻随风飘动的红色平安绳发呆,他们的面前,咫尺之外,玉龙雪山青黑的峰顶披戴着雪白的袍子,以一种君临天下的姿态坐卧在朗朗干坤之中,另一边,广袤的雪山冰川平滑如盖,在日光照射下雾气蒸腾,耳边风声烈烈。
梅思成又把手机掏出来。
他用拇指反复在屏幕上擦拭着,拂掉粘在上面的雪沫,十二点零四分,平常这个时候,他正像一切好吃懒做的青年一样在餐桌前面刨着米饭,喊着再来一碗。他甚至嗅得到饭菜的香气,清蒸鱼,白切鸡,妈妈的拿手菜。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屏幕上是自己按下的一串号码。
没有注定的事。
手指在屏幕上方凝固了片刻,终于,把那个绿色键按了下去。
“嘟——嘟——”
蜂音模糊而悠长,梅思成听到自己心跳地厉害。扑通。扑通。
大概响了六七声,终于有人接起电话。
“喂?”
思成沉默一下。
“喂,妈?我是思成啊。”
“……我现在在云南玉龙雪山,海拔4638米的地方哪。”
“我点事儿想要告诉你,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
他顿了顿,手微微颤抖起来。
“妈,我是同性恋。”
齐郁去叫思成下山的时候,他正背对着齐郁,对着手机发呆。
“梅思成,该下山了。”
对方没动。
齐郁只好拍拍他肩。
“别在这儿傻站着,该下山了。”
思成却没头没脑地丢出一句:“齐郁,咱们在这儿合张影吧。”
不由分说,就拉着齐郁朝旁边一个游客走去,请他帮他们照相。
两个青年人,一个穿着羽绒服,另一个却不要命地只穿一件薄薄长衫,他们身后,是白茫茫的雪,湛蓝的天。思成左手搭住齐郁肩膀,齐郁忽然听到他在耳边悄声说:“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一傻B。”
如释重负的语调,齐郁几乎不用转头就可以看得到他的嘴角微微翘起来。
“注意啦,笑一笑——”替他们照相的人拖长声音提醒道,按下快门的一刹,齐郁听到他开心地说:
“齐郁,齐郁,我可以回家了。”
八.
“小刀、绳子、长统袜、安眠药、硫酸、安全套——”思成把那个小盒子拿在手上看了看,皱了皱眉:“妈妈的,怎么这个也有——”随手想要扔,想了想却还是留着了。
把地上摊开的其它那一堆用个塑料袋一装,统统扔到垃圾筒里去。
“喂,我说齐郁,”他一边整理,一边像个老头子一样喋喋不休:“我回去以后,要记得给我写信啊。我这个人,记性很差的。还有,以后你要还到什么地方旅游,记得叫上我,我发现跟你一起玩还蛮有意思的。”
“哦。”齐郁却有些心不在焉,口气也挺冷淡。
嗯,我又怎么得罪这大爷了?思成心里叹口气,从地上站起来。齐郁正坐在床上,盘着腿削一个苹果,苹果皮一圈一圈,形成一个心事重重的螺旋,直垂到乌青的地板上去。低着头,也不看他。气氛有些凝滞。纵使梅思成的神经有钢筋粗,也感觉地出齐郁情绪的明显变化。
难道这就是离别的伤感?思成想讲个笑话什么的活跃下气氛,却硬是被齐郁身上那股子距他于千里之外的气势给噎回去了。他只好走到窗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外面是宽阔的水泥路面,他们已经从丽江古城里出来,临时住在了新城一家宾馆,替他订到昆明的飞机票。
旅行结束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是阴天的关系,思成心里有些闷闷的,他直觉地感到自己是应该有些什么话对齐郁说的,但是“感谢你让我重新发现了生命的意义”、“感谢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你就是我的第二个爸!”……这些显然就太肉麻了。思考了一阵,梅思成还是决定说一点朴实的:
“齐郁,虽然你这个人有点怪,不过做朋友不错,我还是挺喜欢你的。”他转过脸来,郑重地说。
齐郁没有回应他,手上的动作却忽然停住了。
“怎么了?”思成走过去。
“没什么。”齐郁仿佛一下子回过神似的,匆匆抬头看他一眼,就又开始自己的削苹果运动了。
思成眉头皱起来了。
“齐郁,你最近怎么搞的?虽然有时候挺拽又顽固,但到底是个爽快人,怎么现在老遮遮掩掩的?你……”
他还想说什么,齐郁却猛地把水果刀一抽——
梅思成只看到一道明晃晃的光在眼前一闪,空气随着刀尖“咻”地一声,禁不住头皮一麻——
齐郁又恢复了他一贯的那副缺乏耐心的表情:
“行了别唠叨了,赶快收拾好行李我送你。”
梅思成于是放心了。
可是直到他们搭上的士以后,齐郁的态度却还是有些奇怪,没怎么跟他讲话,一直用手支着下巴看窗外,若有所思。梅思成本想拉下脸皮跟他套近乎,他却也爱理不理。思成迷茫了。难道在这种时刻,不是应该依依惜别,抱头痛哭?难道不是应该回顾过去,展望未来,互诉衷肠?在到机场的路途中,梅思成抱着个大大的行李包,苦着脸,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
机场人不多,过了安检,领了登机牌以后,他们在候机大厅里寻个位置坐下,开始漫长的等待过程。
大厅中央十米高空的墙面上,时针和分针在钟面上正向移动,你追我赶。时光飞逝,岁月如梭,岁月变换了沧海桑田。转眼间新生代代替了白垩纪,丽江新城在贫瘠的土地上拔地而起。时间就是生命,梅思成没死成的生命在等待和沉默中渐渐衰减,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和齐郁之间最后的时间在以飞快的速度流失着,每流失一点,他的身体就会多出一个空洞。当这种空洞感越来越强烈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
“齐郁,你是不是心里憋着什么事儿?”他犹豫着,把心里一直想问的话说出来。
齐郁面色一紧,嘴角似微微牵动一下。缓缓地,转头看思成。他的眸子比平日更漆黑,却如同艳阳下的河流,有那么一种将要倾泄而出的东西。思成看地愣住了。
“你该上飞机了。”他却冷冷丢下一句,转身去拎思成的行李。
看到思成一脸的不解他似乎又有些不忍,把手伸进衣袋,摸出一样东西来。
“这个留着,算做纪念吧。”
红艳艳的一串珠子。上面还有小小一块黑斑,黑红分明。
“这……”思成干笑一下,“这是女人戴的手链啊……这珠子这么艳,男人戴着像什么……”
“这不是珠子,”齐郁打断他:“这是红豆,海红豆。”
思成握着那串细细的手链,心里怪怪的,有些别扭,却又莫名其妙的开心,甚至有点飘飘然,好像丽江古城清冽的泉水,静静地从心脏淌过。
他忽然冲动地握住齐郁的手——
“认识你真好!”他由衷地说:
“再见!”
然而当梅思成随着登机口的队伍慢慢地移动起来,他开始有些心不在焉。既要忍住回头看的冲动,又要装作若无其事,使得梅思成脸上呈现一种扭曲的表情。他的手放在衣袋里,手心中握着那只海红豆手链,他得承认,他那句“再见”说地不太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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