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就不藏不掖地流下泪来,然后端起酒杯喝下了搀着泪水的酒。此时,她真的羡慕刘天山和王英,人活得简单,日子就过得有滋有味;倒是邱云飞书读得多了,就把事情也看得复杂了,而人一复杂就痛苦。
吃完饭,刘天山让司机接来了柳北,儿子刘中原也被刘天山叫了回来。王英拉着儿子的手冲柳秋莎说:你看都当排长了,还这么腼腆。刘中原被母亲说得脸一阵阵红着。
柳北进屋时做梦也没想到能见着母亲,她惊怔一下就扑了过去。柳秋莎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与女儿见面。在家时,她的眼里似乎只有柳东,就是柳北当兵走了两年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孩子早晚要离开父母。倒是女儿热热地一声“妈”,让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刘天山就搓着手说:柳北这孩子不容易啊,单位让她写检查和你们断绝关系,她硬是不写。
直到这时,柳秋莎才知道女儿受了这么大的磨难,她恍然觉得女儿在她心里长大了。那天晚上,女儿第一次对母亲敞开心扉,母亲一边听一边流泪。想着女儿的同时她也想到自己的处境。
柳秋莎这次新疆之行很有收获。看了战友又看了女儿,而女儿又在刘天山的关照下即将提gān,她再不用为女儿操心了。更重要的是,刘天山一家改变了她生活的观念。
73.柳秋莎焚书
柳秋莎从新疆回到靠山屯后似乎变了一个人。她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找出邱云飞所有的书和日记本,她把它们堆在院子里点火烧了。从新疆返回要一星期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她想明白了一件事。她现在所以过得这个样子都是邱云飞读书的结果。
胡一百、刘天山不读书,人家却当了军区的参谋长和军长,过得踏实透明。以前,她曾对邱云飞有过不满,那是因为他不能上战场参战,如同在收获的季节里,不会开镰的农民望着丰收的庄稼,却不知如何下手,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后来,随着战争的结束,他们一起进入了和平年代,每个人都没仗可打了。邱云飞不是功臣,自然做不了什么官,他只能做一个文化教官,脸色苍白着奔波于家和学院之间,那时柳秋莎没和人攀比,她不想当多大的官,只想忙自己的工作,只要有工作她心里就踏实。那时,她是一院之长,每天早出晚归的,她都忽略了孩子和邱云飞。其实,那时的邱云飞已经开始愁苦了,按她的话说,净想一些不着调的事。
邱云飞满脑子的不着调,让他们一家吃尽了苦头。连累自己无所谓,因为她嫁给了邱云飞,她就是他的人了,嫁jī随jī,嫁狗随狗,她要跟他过一辈子,无怨无悔。这次去新疆,柳北的经历让她心痛,无形中,孩子已经被他们牵连了。
作为母亲的柳秋莎,一想起柳北从楼上跳下来,心就发抖。别人的孩子可以无忧无虑地唱歌跳舞,惟独自己的孩子,连这样的权利都没有。如果没有刘天山的帮助,说不定柳北已经复员了。在火车上,她就下了决心,都是那些不着调的书害了邱云飞,害了他们全家。
当她望着最后一点火星在眼前消失后,她才长长地吁了口气,此时,她的心里,如同秋收后的土地,空dàng一片。邱云飞收工回来的时候,她甚至冲他笑了笑,邱云飞一脸疑惑地看了眼院子的灰烬,又看了一眼她的脸。她平静地说:看啥,不认识了。
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回到屋里就去找那些书。一时间,他的脸白了,颤抖着声音问:书呢?我的书呢?
她看都没看他一眼,说:烧了,烧了省心,那些不着调的东西,是帮咱们吃了还是喝了。
邱云飞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门坎上,抱着头,无限苍凉地望着院子中的灰烬。
她把饭菜摆在桌子上招呼吃饭,出来的只有柳东,母亲烧书的过程他全看在了眼里,他连问也没问,只看了一眼,就伏在桌前写作业了。柳秋莎就赌气地冲柳东说:妈做的饭好吃不好吃?
柳东点点头,两人就齐心协力地埋下头抢饭似地吃,那天两人的食欲竟出奇地好。
两人吃完了,邱云飞还在门坎上坐着。柳秋莎把碗筷都收拾完了,才冲邱云飞的后背说:有啥呀,又不是死了娘。
邱云飞就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柳秋莎,你是秦始皇。
柳秋莎听清了,走过去站在邱云飞的身后,也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秦始皇,是武则天。
邱云飞似呻似唤地说:你这是焚书坑儒。
柳秋莎听了这话就哈哈大笑起来,她说:我说老邱哇,以后咱就别说那些文绉绉的词了,整点明白的,有啥说啥。
柳东站在一旁,听着母亲的话,心里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快意。他和母亲同样恨父亲那些书,不过出发点不太一样,从小到大,他见到最多的是父亲看书的身影,姐姐还在家时,父亲不看书的时候,一定是跟柳北和柳南在一起说笑,他在一旁,父亲就像没看到一样。那时,他不仅恨父亲的书,也恨两个姐姐。后来两个姐姐走了,父亲便一门心思钻到了书里,回家后就到书房里,不是看就是写的。就是吃饭也要拿本书放在桌子旁,吃一口看上一段。父亲的目光从来不在他身上停留,那时他恨透了父亲的书。母亲焚烧父亲的书时,他是兴奋和激动的。
他在城里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父亲在学院里没有回来,他偷偷地溜进了母亲的房间,憋了半晌,鼓足勇气问了句:妈,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认真地回答我。
母亲被他一脸的严肃弄愣了,便拍拍他的肩说:啥事?你问吧。
他这才说:妈,你告诉我,我是不是我爸亲生的?他这么说完,柳秋莎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半晌,她用手摸了一下儿子的头说:儿子,你没发烧吧。她这么说完,邱柳东深深地失望了。他叹了一口气就要走,母亲在他身后喊:你就住这屋吧。柳东头也不回地说:我烦他的味。
柳秋莎那时很忙,柳东的表现她也没有往心里去。来到靠山屯后,邱云飞还是有空就看书,连话都懒得和邱柳东说。他把自己受到的冷落,完全归结到父亲的书上。母亲烧完了父亲的书,父亲和母亲有如下一段对话,柳东印象深刻。
父亲说:你gān嘛烧了那些书,它们又没惹你。
母亲说:让你活得简单点,简单才能快乐。
父亲说:那样我会更痛苦。
母亲说:慢慢的你就不痛苦了。
父亲说:那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母亲说:胡一百活着,刘天山也活着,人家活得都比你快乐,你呀,太复杂了。
母亲说完就去睡了。夜里,柳东被父亲弄醒了,他茫然地望着一脸泪水的父亲。父亲说:从今晚开始,你陪你妈睡去吧,我睡这屋。柳东怔了一会儿,抱起被子跑到母亲屋里。
74.开始分居
柳秋莎和邱云飞就这样开始分居了。邱云飞更加少言寡语,回到家便钻到自己的屋子里,吃饭时才从屋里走出来,胡乱吃上一口,又一头扎进自己的屋子里。有时,柳秋莎都睡醒一觉了,发现邱云飞那屋的灯仍然亮着,就装着去厕所在他的门口大声地咳几声。她顺着门缝望去,看见他趴在炕上,在一堆草纸上写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