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辙_石钟山【完结】(45)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假姑娘坐在前排肩膀又一抽一耸地动。有个什么东西仿佛在我心上刺了一下。

  在回来的讨论会上,马矮子慷慨激昂地说:“哼哼,你们坐在福中不知福,看一看人家,那才是英雄哩。”我们都低着头不敢瞅班长的眼睛。马矮子又说;“你们也要有两个去工地的,哼!”我们顿时为之一颤。假姑娘尤其脸色灰白,身子缩得小小的。

  排长接着讲:“你们要把英雄的jīng神学到手,你们要用优异的成绩向烈士的英灵汇报,你们……都听清楚,今天下午测验考试。”

  这下我们颤了好一会儿,以至头脑昏昏然一片混沌。可怜的小胖烈士刹那间便从十二个同年兵的记忆中彻底消失了。

  中午,排长宿舍一直噪音不断。他的桌上又摆了俩工地上送来的喇叭。那一会儿尖一会儿哑的怪响,使我们充分认识到:喇叭坏得不轻,修理好是需要一定水平的。

  马矮子仍然雷打不动地执行他的午间遐想计划。因为下午要考试,他破例允许我们自由复习。于是我们蹑手蹑脚地走出宿舍,墙角路边,一遍遍地“进气排气”。

  许奎和亦兵拿了书躲到僻静处,写写点点的极诡秘。一会儿,亦兵溜到假姑娘所蹲的树下。

  亦兵说:“看你辛苦的,俺给你买了斤奶糖。”

  假姑娘转过背脊,两手堵了耳朵,一门心思瞅着膝前摊开的书。

  “两斤,怎么样?”

  假姑娘依然不理。

  亦兵腆着脸朝近凑凑:“俺是夜里摸过你,可没别的,就是想弄清你到底是男是女,以后不摸了还不行……”

  “讨厌!”假姑娘满脸绯红地站起身逃开了。

  这些被我看见也听见了,好奇心作怪,追上假姑娘问:“他要gān什么?”

  这时假姑娘汪着两眼泪,委屈地道:“考试他想让俺传纸条。”

  我马上想起亦兵和许奎平时学习那一副苦样,就说:“别理他们。”并伸手在假姑娘肩上拍了一下。

  假姑娘万分感激地望着我。

  下午,排长手里抖着纸张,在黑板上写下了:“汽车构造部分及原理小考。”

  我们每人占据一张饭桌,一支笔一张纸,笔尖哆里哆嗦。马矮子不停地在我们周围睃来睃去,一双金鱼眼用劲地鼓胀着,“哼哼”声不绝于耳。亦兵、许奎,只是把题目抄在纸上,然后眼睛随着马矮子转来转去,并不答题。马矮子佯装不见,嘴里挂着冷冷的笑。假姑娘坐在我对面,头都不抬一下,飞快地写。

  “俺去撒泡尿。”马矮子突然说道,没等排长反应,推开门就出去了。

  排长写满一黑板的题目,仍没写完,又找了一张小黑板,立在前面接着写。亦兵这时就鬼鬼祟祟地伸手在衣兜里窸窸窣窣地往外掏什么,然后攥在手心,不时低头看两眼。

  突然,“咣”的一声,马矮子风一样地卷进屋,恶虎扑食般地捉住亦兵的手腕,脸色铁青。顿时,亦兵灰了脸,嘴张得特大,眼神惊惊惶惶不知冲哪合适。马矮子厉声道:“拿出来,拿出来,哼哼!”亦兵这时不知为什么要采取笑的方式抵抗,尽管那笑和哭一样令人惨不忍睹。“拿出来,快点!”最后亦兵还是乖乖地掏出一把写满答案的小纸条。马矮子一把抓过来,冷笑着说:“哼哼哼哼,你的出去,你的出去!”马班长一着急把昨晚看的《地雷战》中的日本话用上了。亦兵的两条腿弯下去许多,不成声地道:“班长,班长,我——”“你的出去!”亦兵终于在马矮子一双正义的目光下灰溜溜地走出去。马矮子又拿眼盯许奎,许奎忙埋下头把鼻子顶在纸上真真假假地走笔。

  这时排长早就停下粉笔说:“大家要遵守纪律,要考出真实成绩,好坏是水平问题,真假是态度问题,你们……”

  考试继续进行。只是屋里不仅有笔尖戳桌子的声音,还多了上牙磕下牙的动静。

  当晚马矮子就让许奎稀里哗啦地在宿舍墙上贴了一张纸,纸上逐个书写了每个人的名字,名字下面是考分。八十分以上的用红笔,六十分到七十九分的用huáng笔,五十九分以下的用黑笔,层次分明,一目了然,这很容易使人一下想起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以及在中间摇摇摆摆的小资产阶级。假姑娘竟得了九十九分。许奎只得了六十分。亦兵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黑黑的“〇”,像一张dòng开的正大喊救命的嘴。马矮子严正宣布:亦兵停课三天。然后才请示排长:“你说呢老李?”他从不叫排长而叫老李。排长慌忙点头:“好,我赞成。”亦兵耷拉下头,有两颗晶亮的东西在腮边滚。假姑娘在我身边一遍又一遍地嘀咕:“那一分差在哪哩。”脸色仍旧灰白。许奎吸着烟,咧着嘴,无比骄傲。半仙得了八十八分,这次没坐在暗处,一脸的光明。

  熄灯后,三分钟半仙就开始极兴奋地说梦话:“啊,排长班长就是我的老师呀,我又回到了课堂……”许奎则又在被窝里噎住般地笑。亦兵翻来覆去,不再顾忌班长是否满意,折腾着。马矮子chuáng上燃着一个亮点,一明一灭,亮了许久。假姑娘的chuáng上又飘出一声极其悠长的叹息。

  夜很深,也很黑。

  六

  政委前妻生的女儿谢芳,又在我们上课时闯进来。

  “大排长啊,又打扰你,你看这是哪跟哪呀,车站催我们去提货,可我们这些老弱病残,那么大箱子,怎么成呀!”

  马矮子站起身,在后面很响亮地:“哼哼,要多少人,用不用我去?”

  “咱哪敢劳驾大班长呀。”然后谢芳就把目光盯在我们身上。许奎挺起胸,昂了头,两眼炯炯发光。谢芳立起左手食指,故做天真状地竖到鼻子上。“咣——来个大的,就是他吧!”

  一直到中午仍不见许奎回来。

  晚饭过后,许奎才满头满脸的幸福表情,一弹一弹地走回宿舍。

  “回来了,哼哼。”“回来了。”许奎比马矮子高出整整一头,这时尤其显得高。“活gān完了?”“瞎,那叫什么活,就是装几只木箱子。”“那怎么才回来?”马矮子的脸yīn沉了许多。许奎并不理会那张脸:“政委女儿留我吃晚饭。”然后用舌尖舔一舔嘴唇,一副酒足饭饱的模样。“哼哼!”

  马矮子坐回到屋里惟一那张属于他的办公桌旁。伸手拉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摆了几盒“前门”。他一怔,忙又推上抽屉。亦兵这时走过来垂着眼,掏出一盒刚启封和马矮子抽屉里同样的“前门”,抽出一支递上前去。马矮子脸色好看了许多,说道:“知错了?”亦兵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咬住嘴唇,一副后悔药早已吃得过量,痛不欲生的眉眼。然后起身走出去。一会儿就听见排长的屋门响。大家一下又绷紧了心弦,各自展开猜想和思索。惟有许奎魂不守舍的样子,哼着一支调调:“马兰花呀,马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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