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日再上课时,亦兵就尾随了队尾站好,马矮子看也不看地下口令:“向左——转,齐步——走!”亦兵就这样又回到了集体的怀抱。下课时他每人发给我们一颗水果糖。可是谁都没吃,天知地知,我们都有点儿不痛快。
七
有一段时间了,哀乐一直没响。隔三差五就臂戴黑纱,向工地方向胡乱鞠躬的我们,反而感觉有些不正常。突然接到一个通知,让我们下午去工地参加一个全团大会。我们断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恐怕一下子不止牺牲了一个两个。
工地的空场处有一个用两台解放车拼在一起临时凑合的台子。队伍也就列在此“台”前。周围队伍里不时有一两个老乡,冲我们招手,我们就礼尚往来地频频点头。可是,我没瞧见瘦杆。这使我冒出一个很不吉利的念头:“莫非这回轮到给瘦杆鞠躬了?”
不一会儿,部队集合齐了,黑压压一片。忽然人们一起扭了头朝一个地方看,嘴里还嘘嘘着。我也顺了众人的目光去看。只见两个兵似架非架似拖非拖地往“台”上正拽一个人,那人勾着头,摇摇晃晃。定眼细看,原来那人正是瘦杆。不知何故有幸站到主席台上,但这般模样。我正纳闷,有人就宣布大会开始了。原来这是一个批判大会。批的就是瘦杆。批他的原因是:这小子参加突击队里的大会战,会战到第三天时,趁去厕所之机蹲在茅坑上偷偷睡大觉,正巧被视察工地的团长撞上了。于是才有今天大伙围住“台”子,一起“会战”他。“会战”的结果,是把瘦杆的团籍“会”没了,并把他调出突击队,担任“点pào手”带罪立功。瘦杆最后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向全团官兵表示:感谢党和人民给了他重新做人的机会。
就在第三天,一个老乡来团里办事见了我说:瘦杆在一次点pào时,不知为什么点完却没有跑……
鬼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放哀乐。到底我也没能为瘦杆兄弟戴次黑纱,鞠个躬。
谢芳开始经常光临汽训排,一来就隔着窗子喊:“许奎你帮我担桶水。”“许奎我屋进了个大老鼠。”许奎便每每招呼一声“政委女儿有事”,幸福花朵满脸怒放地奔出门去,全然不把马班长放在眼里。每次去的时间愈来愈长,马矮子盯着天棚的眼睛也愈来愈凶狠。许奎每次回来都极神秘地对我们说:“汽车连又有提gān名额。”“连长明年就转业”,“咱们团政委可能又要提升了。”我们总是瞪大眼睛望他,却一言不发。因为大多数情报距离我们太遥远。只有一次,他的话使我们受到震动:“汽训排淘汰千人万人,谁敢淘汰我……”那架式,他好似早已当上了政委的女婿,后来,许奎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星期日从军人服务社买来一堆五角钱一瓶的香水洒在衣服上,并且把这幸福扬扬洒洒地发she给我们每个人。众人都极崇敬地望他。半仙从来尽力躲在一旁,越暗处越好把自己隐藏得阶级敌人一般。
还有假姑娘从不围绕许奎。他用不知从哪里揪来的烂棉花团搓成两个球,塞到耳朵里,一遍又一遍地背书。背得累极了,他便望着贴在墙上的考分。他的“重九”已有好几对了。那些“9”就像一对对蝌蚪在摇头摆尾。“俺怎么就得不上一百呢?”每回假姑娘和我散步时,都要问这句话。我也觉得奇怪,不知他为什么总差一分。而且假姑娘从来得不到美好的表扬。每次考完试马矮子都要说:“哼哼,亦兵是有进步的,能端正学习态度,知道为革命学开车的重要性,哼哼,不像有的人小农思想严重,考得再好也没用,永远也赶不上我,哼哼。”班长不如排长有口才,所以常说一些我们听不懂意思的话。可是我们知道,自从上次亦兵得“0”分后,马矮子抽屉里的“前门”便没断顿。“俺家没钱。俺家的油盐都要等jī婆子下蛋。”假姑娘还常常这样可怜兮兮地对我说。
每次假姑娘有信来,他都脸红红的,躺在角落里,表情丰富地看,眼里溢满了乡情。一次他刚看罢信,一把捉住我的衣袖,拉了我就向外走,一屋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瞅我俩。“俺七嫂终于给俺家生了一个没把的。”他迫不及待地把嘴凑到我身旁异常激动地告诉我。“什么没把的?”我不解地望他。“你瞧,你瞧”,他把一封用小学生田字本纸写的信,推到我的眼前。那是一封求人代写的信——“俺那闺女,你七嫂胀了十个月的肚子,昨儿夜里终于给俺家生了一个没把的。你七嫂的二表姐没有说错,她说这胎一准是个没把的,真真就是个没把的,这下好了,你爸躺在九泉之下,也该闭眼了……”我终于明白了“没把的”是什么意思。可我仍旧疑惑信的称呼:“俺那闺女”,是写错了吧?我问他。他红了脸,一把把信夺了。于是,就引出他的一段身世。
假姑娘父母都是老实巴jiāo的农民,一口气生了八个孩子都是“带把的”,就担心这辈子死了,没有一个闺女哭道(假姑娘说,人死了是有魂的,需要有个知疼知热的闺女把那魂领进鬼门关。)父母在没生下他之前,曾下决心一定要生出个闺女。日想夜盼,又是一个“有把的”。父亲为此老泪纵横。接生的二表婶说:“莫泄气,身体硬硬的还能生哩。”可是没等他妈再生,他爸便在修大寨田开山放pào时,被一颗飞石击中了脑袋。后来他妈抱着他,哭着央告着,借遍全村也没凑够可以做两个馒头的白面,也不知爹赤手空拳是不是到现在还没过鬼门关。再后来,假姑娘的几个哥哥相继结了婚,一胎胎地生下来,一个个又是带把的。于是某位风水先生就对他妈说:“这是你们张家风水定下的,要生女孩就得改。”老母亲迫切地问:“昨个改?”风水先生收了十只jī蛋才神神秘秘地说:“必得有一娃远行。”那一年假姑娘十八岁,他便参军了。
那封信,后面又说:“……那风水先生真的说中哩,你刚走没半年,你七嫂就生了个没把的。你在部队吃官粮,还开上了军车,左邻右舍都说你有出息哩。你要是在部队能穿上四个兜兜的回来,咱张家可就一步登天了。你给咱张家长了脸,就是大队书记如今见了咱家人,再不瞪眼睛,要支派重活,瞅着也顺溜了。闺女你要听党的话,张家就全靠你了……”
让我看完信,假姑娘好一会儿没说话,直到我俩冻得受不住准备回屋时,他突然问道:“要是淘汰两个你说能轮到谁呢?”
我没有说话。
见我不答,假姑娘停了停又说:“俺村上的一个老乡,在工地死了有一个月了,咋,还不见他家来人呢?唉——”
八
送来让排长修理的喇叭越来越多了,他那间小屋子堆得chuáng头chuáng尾都是,他每天只能踡着腿睡觉。每修好一部,排长就要把音量放到最大处试听两天。最近,喇叭在喊——一个大号走资派还在走。果然没几天,团里就又开始组织学习中央文件。于是全团上下又无比振奋,工地上又提出大gān二百天的口号。接着哀乐又一次次地响起来,我们汽训排又一回回离开教室朝北鞠躬。一日,我和假姑娘坐在营房外的一条小溪旁正一问一答地背书,一个脏兮兮的老汉从公路上吃力地走过来。“解放军,这可是工兵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