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我答,假姑娘便颤着声喊一句:“四伯——”
我一愣,那老汉也一愣,伸出满是泥污的手,揩一揩眼角,失声地叫:“是小玉?”“四伯,是俺!”假姑娘上前去搀那老汉。那老汉早已泪流满面,嘶哑地叫了声:“你真是小玉?俺那和你一起当兵的宝儿,宝儿呀——”说完便一口浓痰噎住昏死过去。
原来这老汉便是假姑娘那已故老乡的父亲。部队发了电报,寄去了路费,老两口接到儿子的噩耗,一下双双住进了医院,寄去的路费全部jiāo了药钱。老汉出院后执意要看儿子一眼,便一路打听着,一千多里路走了整整一个月。可儿子早已火化了,他见到的只是一盒没鼻子没眼睛的骨灰。政委到卫生队看望老汉,见老汉把骨灰盒搂在被窝里,紧紧捂着,像要把冻僵的儿子暖回来似的,鼻子一酸,也流下了两行清泪。假姑娘两眼红肿地陪老汉住了几日,破天荒马矮子什么也没有说。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近来半仙的梦话说得越来越圆满了,而且时间也越来越长,每当梦话又来,许奎依旧贼头贼脑地笑。
“排长和班长与我们亲如兄弟……”每有诸如此类的词句,马矮子就在chuáng上翻一个身,滋润地:“哼哼。”
“屁!”终于有一天许奎忍不住了,在被窝里冒出一个字。他伸手深仇大恨般在半仙luǒ露被子外面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借走廊透过的灯光,我分明看见半仙疼得一激灵,眼睛很亮地一闪,瞬间又闭上了。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眼神,可怕之极。好久,半仙不再有动静。
第二夜,别人还没有睡着,半仙便开始令人毛骨悚然地笑。少顷便说:“嘿嘿,谢芳,谢芳……”众人一惊,又一喜,耳朵立时坚挺起来。半仙卖关子似的磨了磨牙,然后说:“许奎,你小子看不上谢芳,你却,嘿嘿……”众人更加兴奋地想听下文,可惜半仙却不再说了。把梦话说得如此令人牵肠挂肚这还是第一次,众人万分遗憾。许奎起初瞪大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天棚,后来便不断地翻身,chuáng板一直吱吱呀呀呻吟到很晚。转天许奎脸色灰白,不时地拿眼偷偷地瞄半仙,半仙却全然不觉,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第三夜半仙接茬开说:“许奎你爸是个瘫子,你姐嫁给了比她大二十岁瞎了只眼的局长,嘿嘿……你不把班长放在眼里,还想当政委女婿呢,休想……”亦兵按捺不住,蹿起来:“许奎准不准,你说准不准?”许奎怒气冲天:“滚你妈的!”这时马矮子在chuáng上极兴奋的样子,对就寝秩序完全放弃领导。
起初我们都没把半仙的梦话当真,可一次许奎那个独眼龙的姐夫真带着比他小二十岁的妻子来部队看许奎,我们才如五雷灌顶,觉得半仙果然不凡。
很久以后的一天傍晚,我去晒衣场晾衣服,许奎好像早就等在那里似的,凶神恶煞地冲我说:“你们瞧不起我?!”我一脸惘然。他又说:“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我姐夫是独眼龙,那又怎样,可他是局长,这就够了。没有他给接兵的领导活动,我就开不上车。”说到这儿他gān笑两声,“回去给局长开车,那我就是半个局长。只要不被淘汰,不去那个……工地……”许奎“啪”地撅断一根树枝,晃着又高又瘦的身板走了。
渐渐的,半仙的梦话成了我们一天生活的中心话题。要是一天不议论,汽训排就少了一节必修课。好在半仙的梦话总是翻新,决不重复过去的内容。每次梦话到来,不知怎么,我们人人提起一颗心,生怕说到自己头上。于是白日里我们变本加厉你争我抢拼死拼活地冲半仙劈头盖脸地泼出微笑。半仙不看我们,永恒一副忧国忧民神色。
后来,我们又有发现:半仙还会算卦,他自己说,那是祖传。他让人在一张纸上画出自己的属相,再画一条公路,一个房子,一棵树,然后问也不问便能说出你的喜怒哀乐,荣rǔ沉浮,以及伟大思想,yīn谋诡计……我们一个个都偷偷地让他算过,算得我们体无完肤,屁滚尿流。没多久马矮子也知道半仙算卦如此高超。一天他以谈心为名叫走半仙,两人在车场一个空地上坐下来,一直坐了很久。半仙抽着马矮子的“前门”,马矮子抽着半仙九分钱一包的,两人青烟缭绕,不知说了些什么。极神秘的样子。几天后,排长也把半仙叫走了,也是一副地下斗争的样儿。从此,半仙的地位与日俱增。到后来竟达到了与排长、班长平起平坐的地步。我想当时半仙怎么也不会想到几个月后他竟离开汽训排去喂猪。
九
我们终于上车学驾驶了。
许奎、亦兵、假姑娘、我还有一个外号老八十的分到一辆破旧“嘎斯”上。教练自然是马矮子。另一辆是新“解放”,形象自然要比嘎斯辉煌得多。两辆车相跟着驶出营院,直奔训练场地。半仙不知为啥弄了块红布,画了只乌鸦样的东西,坐在“解放”的驾驶室里,让那玩艺飘扬出来,他那菜huáng的脸竟被染上少许红晕。
“你瞅,狗日的张狂的。”亦兵说。
车路过家属工厂,谢芳正靠在门柱旁看什么。马矮子将车放慢速度,从车窗里探出头,无限温柔地问:“谢芳,有事?”谢芳抬起头,笑一笑:“没事。”然后就朝我们车上的人看了看,又是笑一笑。许奎忙把身子移到车厢旁,两眼眯成一线,面孔无限美好。车一晃而过。许奎冲我们说:“她是为我送行哩!”然后那美好表情便一路永恒下去。
到了训练场,我们六个人列成一排,马矮子站在队前,指手画脚地再一次qiáng调动作要领,最后:“哼哼,明白了吗?”
我们一起挺胸收腹,吼出十二万分的欢快:“明白了!”
马矮子坐到车的一侧。许奎提起双拳,跑到车头,先向马矮子敬礼,马矮子点一点头,许奎上车,踩下离合器,左右地摆弄驾驶杆,然后加油抬离合,油门踏得轰轰响,却不见车动,许奎的额头顿时涌出一层细汗。“抬头!挺胸!哼哼!”许奎赶紧抬头挺胸,重新操作。这次果然有效,车终于轰轰地向前走去。但行出两丈不到,突然熄火,如一只累死的鸟,一头栽到地上。许奎灰溜溜地提了摇柄下车,屁股高高地翘起,咣咣当当地把车摇得山响。车再次如醉酒的汉子,蹒跚着前行。行驶到路的尽头,停车,再如蛇一般地倒回。车尾直冲着众人吓得众人做鸟shòu散。假姑娘白了一张俊脸,躲到一棵老树后。车终于停下了,车后厢距那老树只几公分,幸亏马矮子关键时刻帮了一脚刹车。“哼哼!下一个!”亦兵又提了双拳向车头跑去。假姑娘仍坐在树旁,手里握支木棍,紧张地模拟着动作要领,口里还伴有汽车的轰鸣声。
一上午下来,每个人都如此这般地做了几遍,惟有假姑娘一次也没成功。每次上车他都嘴唇打颤,一副自杀前的绝望颜色。结果油门踏得很响,摇车的声音十分频繁,却不见那车走出半点成就。“哼哼,不行了吧,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下去下去……”假姑娘每回láng狈离车便不住地叨叨:“完了,完了,俺算完了。”我便不忘拍拍他的肩膀:“慢慢来,主要是太紧张,放松一下就没事儿了。”轮到下一回,他咬紧嘴唇,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式。几分钟之后,再完蛋而归。最后一次他端坐在位置上,迟迟不放发动。直至嘴唇咬出鲜血,才疯狂动作。车高昂地轰鸣几声,猛然跃出,直奔老树而去。马矮子在车上没有防备,我们在车下也没有料到。“咣”的一声,车头撞在树上,呼噜几声,死在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