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辙_石钟山【完结】(50)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于是,我也有了一把政委女儿送的檀香扇。顺手打?开,见上面有字,我便借着灯光瞅:

  “赠给谢芳:祝革命友谊万古长青!xk”

  我故意大惊小怪:“哟,是情人送的吧,xk是谁呀?”

  “许奎那个大傻帽呗,讨厌,酸不叽叽的。”

  “你不也送许奎一把吗?”

  “我吃饱撑的,怎么的?”

  假姑娘暗里拉了我一把,我俩转身告辞。回宿舍的路上,假姑娘一言不发,猜得出,是我的小人行径惹得他不愉快。可是到了宿舍门口时,就听到许奎那小子在纵情歌唱:“幸福的马兰花……”我还是抑制不住痛痛快快笑了一场。

  十二

  驾驶课目由公路行驶转为城市驾驶时,假姑娘就更瘦了,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层皮包着一把骨头。一天里一句话也没有,出车一回来,就望着西墙发呆。毛主席像早已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西墙挪到东墙上去了。

  马矮子依旧成天价冲假姑娘吼叫:“是这样的吗?哼哼,你开车看路还是看我?我是你爹是你娘还是你男人,哼哼,朝前看!想撞人吗?”

  终于在一次驾驶中,假姑娘真的差一点儿撞到一个漂亮妞的车尾巴上。

  那漂亮妞吓得扔掉自行车,捂着脸瘫坐在马路上,一叠声地喊:“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马矮子慌张地从车上滚下来,不知如何是好地想去扶那妞。

  “臭德行!”随着一声脆骂,马矮子刚能摸到那条漂亮的胳膊的手又电击似地缩回来。

  当我们从车里拉出一团泥似的假姑娘,漂亮妞一弹跃起身,披头散发地冲上来,把两只硕大无比的奶子抵在假姑娘面前:“你个挨千刀的,吓死你姑奶奶了,你们当兵的要杀人了,破坏军民关系,走,上jiāo通队……”接着那妞发动一场闪电战,五秒钟功夫,假姑娘的秀脸上出现了二十多条爪子印,领章帽徽也飞出去一丈多远。

  假姑娘一口气始终上不来,仍旧在我们的支撑下软绵绵地呆立着。

  马矮子嘴唇打着颤,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的人民币,满脸赔着笑:“同志,真对不起你,这是惊吓费拿去吧。”那妞见了钱,才松开假姑娘,一把抓过钱,拍打拍打身子走了。我们知道,要是去jiāo通队,就得领导出面,即便没必要付惊吓费,马矮子也是不希望那样的。

  后来的情景可想而知:马矮子疯了的狗一般,绕着假姑娘一圈圈地转:“哼,好啊,你出了事老子赔钱,你压死人,老子去坐牢,好哇,你成心害我,哼哼!我宣布,我宣布……我回去就宣布……哈哈……”马矮子突然狂笑。在那笑声里,假姑娘一口气背了过去。

  回到营院后,马矮子走进排长宿舍谈了很久,然后召集全班严正宣布:鉴于假姑娘一贯表现,停止开车一个星期,能否恢复驾驶,一要观其表现,二要报请领导研究。

  会后,苏醒过来的假姑娘哆里哆嗦从枕头包里抠出一个小钱袋,拿出一张十元钱的票子放在马矮子桌上。我知道那是他攒了三个月准备寄回家的。

  马矮子不看钱也不看假姑娘,扭过脸冲众人哼哼。那钱就一直在桌上放了三天。不知是第四天的什么时候,那钱才满怀羞涩地消失。

  假姑娘从此脸上再无任何表情,没有痛苦也没有绝望。我们出车时,他便坐在屋里隔着窗子向外呆望,远处是车场,车场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一条旧辙印。

  一个星期过去了,却不见再宣布假姑娘刑期已满。训练一个课目接一个课目地过去,眼看就要结束了。

  假姑娘这时好像活得很超脱,呆呆痴痴地坐在一隅,拿着笔和一个日记本,不停地写写画画。但要是有人走近,他马上会戒备地合上日记,惊骇地盯着来人。我从心里担忧这个可怜的家伙。在一次他去上厕所,我从他chuáng下翻出了那本日记。那本子画满了女人和无数硕大的奶子,每个奶子上都有一把锋利细长的刀插着。本子已经画得满满的了。我的心直往下坠。

  “让他开车吧,要不会出事的。”乞求马矮子的时候,我差点给他跪下。

  “哼哼,在家呆着会出什么事?要是开车撞死一个半个的谁偿命?你吗?!”

  我只好去找假姑娘说一些一钱不值的人道主义的话:“你别想不开,找排长他们谈一谈,也许会……”

  过了半晌他才两眼直勾勾地说:“淘汰了,淘汰了,等着去工地吧,俺要是死了,不用你们鞠躬,也不用俺妈来哭……”

  我一时愕然:“都怨那女人,要是没那女人……”假姑娘突然抱住头嘶哑地叫喊:“俺真傻,俺gān嘛也要当女人——”

  我想他马上就要得jīng神病了,战战兢兢地还想和他说点什么,他猛地用力推开我:“离开我!”

  十三

  很长时间没见到谢芳了。

  许奎昔日那神采飞扬的神情,黯淡了许多。别人在他背后笑一声,他都要紧张地回过头来,神经质地盯紧那人,脸一红一白的。那把扇子没见他再拿出过,热了就抓过一本书在眼前拼命地摇上几摇。现在他最能引起别人注意的便是经常说:“汽训排毕业后,汽车连的gān部就要调整了。”这事儿离我们过于遥远,我们并不那么关心。而且谁都知道他是说给马矮子听的,吊人家胃口呢。可马矮子总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每次出车,轮到许奎驾驶,马矮子都紧张得双眼bào凸,左右寻视着路面的情况,一遍遍地叨念:“慢慢,要慢,看清前面有人,哼!”每次下来,马矮子都一身淋漓大汗,比开车的许奎还要紧张十倍。

  排长带着的那台解放车,在我们前面行驶。因为在同一时间换人,无形中我们就与前车攀比着驾驶,惟恐被对方拉下。惟独许奎乌guī似的。急得我们在车上放声大骂。这时的亦兵显得英勇无比:“许奎你妈的,你是猫操的,你个阳萎病人,这还是人开的车吗?!”

  车内的许奎则满耳朵都是马矮子的“要慢要慢”。

  我实在弄不懂马矮子为什么对许奎要那么小心,他是怕许奎也像假姑娘一样撞人吗?

  在一次班务会上,马矮子像是忍无可忍,“哼哼”了十几分钟,终于大声说道:“有的人,哼哼,要注意哩,哼哼,当面说好话,哼哼,背后下毒手……”他引用了一句当时很时髦的语言。

  马矮子到底还是怵许奎会在政委女儿那儿“下”他的“毒手”。

  不长时间,营区里爆发出桃色新闻:谢芳的肚子被人搞大了。去医院打胎,医院要结婚证明,没有,只好把孩子生到家里了。

  马矮子和排长知道这些消息。当天就满脸阶级斗争新动向地把许奎叫到塞满喇叭的小宿舍。我们隔了窗子远远地看。只见排长说完马矮子说,马矮子说完排长说,一替一地说了很长时间。我想那是在向许奎jiāo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的政策。许奎则一声不吭,偏着脑壳一缕头发搭在额前大义凛然,宁死不屈的英勇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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