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子女_石钟山【完结】(29)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父亲在和平年代的生活里也很忙,操持这个家的其实是母亲。父亲很少在家,不是下部队检查工作,就是在军区作战室里开会。父亲很少和孩子们说什么私房话,在乔念朝的记忆里,父亲还没有单独跟他说过什么事。在父亲的观念里,虎父无犬子。他相信自己的孩子,不管gān什么,都会为他争气。

  在接到机枪连党支部那封状告乔念朝的信后,父亲发怒了,他一边拍着那封信,一边说:妈的,不争气的东西。于是,他做出决定,自己要亲自到乔念朝所在的师来一趟。

  乔副参谋长出现在师机关大院时,下面的连队并不知道,例行公事地听完了各种各样的汇报,就到了晚上。他一言不发,师里的领导当然不知道乔副参谋长的儿子在他们这个师。

  吃完晚饭之后,回到招待所,乔副参谋长才让秘书给机枪连打电话。他冲秘书说:让那小子跑步来见我。

  秘书说:首长,机枪连离师部还有一段距离,让车去接一下吧。

  乔副参谋长又重复了一句:让他跑步来。

  乔念朝跑在路上便知道问题有些棘手,父亲让他跑步去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陪同他来的还有刘双林。他是奉连长的命令一同前往的。

  在招待所门口乔念朝便被秘书迎进了乔副参谋长的房间,刘双林被留在了招待所的值班室里。

  乔念朝进门的时候,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乔念朝站在那里,小声地说:爸,我来了。

  乔副参谋长放下报纸,上一眼下一眼地把乔念朝打量了足足有两分钟。

  父亲后来就站起来了,背着手,把后背冲着乔念朝。

  父亲说:这几个月,在部队gān得咋样?

  乔念朝的汗就下来了,刚才在路上跑了二十多分钟,进屋里又很热,他一见父亲又紧张,于是他一边抹头上的汗,一边答:还行吧。

  他不知道连队已经把他在父亲面前告下了,他想把父亲搪塞过去。

  父亲突然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因为沙发扶手是软的,声音不大,但乔念朝感受到了父亲的力气。

  父亲说:丢人呐,你——

  半晌,又说:你泡病号,不出操,不训练,部队咋还有这样的兵?你不是一般的兵,你是我的儿子,你在给我丢人,以后我怎么要求部队,嗯——

  父亲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着。

  直到这时,乔念朝才知道有人向父亲告状了。这回他的汗水真的流出来了,他已经顾不上擦汗了,头低在那里,任凭汗水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父亲说:今天,你给我一句痛快话,想在部队gān你就gān下去,不想gān你明天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回去,提前退役。

  平时乔念朝对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他不怕让他复员,他对现实已经失去了信心。可眼前这个样子离开,他还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个样子灰溜溜地走了,父亲能饶过他吗?

  果然,父亲又说:你两个哥哥多争气,没用我一句废话,他们在部队尽一个战士的责任,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我有两儿一女足够了。

  乔念朝打了一个哆嗦,他不敢看父亲那张脸了。他低着头,眼泪顺着汗水流了出来,他知道,这时候万万不能离开部队,如果离开部队的话,在父亲眼里,他就是个逃兵,他一辈子都无法在父亲面前抬起头来。

  半晌过后,他带着哭腔说:爸,我不回去。

  父亲似乎长吁了一口气,说:不回去也可以,那你就把头抬起来,然后像个真正的战士一样离开这里,跑步回你的连队去。

  乔念朝一点点地把头抬了起来,此时他已经不再流泪了。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汗水,转过身,没有再回一次头。他知道父亲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他。

  一路上,任凭刘双林问这问那,他一句话也没说。

  刘双林问:你爸咋不留你在这儿住一夜?

  刘双林还问:你爸都跟你说啥了?

  刘双林又说: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爸,唉,那可真是……

  真是什么,刘双林是无法言说的,他对乔念朝是又嫉妒又恨。刘双林明白,像他这样的小人物,用尽毕生的努力,有时还不如领导的一句话,如果自己不是偶然救了师长的夫人和女儿,自己说不定早就离开部队了,哪还有他的今天。从那时起,他对领导,对首长就有了一种很复杂的心理。在他的想象里,所有的事情放在领导那里都不是个事,要说是事的话,那也是一句话的事。可这些事放在他这种凡人面前呢,那将是个天大的事了。

  在值班室里等待乔念朝的过程中,他以为首长会接见他,询问一下乔念朝在连队的表现,然后接着会跟他说一些家常话,嘱咐他把乔念朝带好。他把自己在首长面前想说的话都想好了,他要给首长一个良好的印象,说不定领导会在师首长面前表扬他两句。那样的话,对他未来的工作真是太有利了。没想到的是,乔念朝这么快就出来了,然后一句话不说就往回走,这中间都发生了什么,他充满了好奇。

  刘双林跟在乔念朝的后边,唠叨着:我要是你呀,唉——

  乔念朝赶到连队时,熄灯号已经chuī响了,他躺在chuáng上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很委屈。他原以为父亲这次到师里检查工作会给自己带来一些变化,没想到的是,不仅没有变化,还让他死了这份心。也就是说,他眼前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gān好,不能gān坏,否则他无法再进那个家门了。而眼前自己又是这般模样,他越想越觉得委屈。其实在父亲没来部队之前,他一直把父亲想象成是自己背后的一棵大树,是他从心里虚拟的一棵树,可眼前的情况是,父亲不是他想要的那棵树,他的大树突然倒下了,他失去了根基。他蒙着被子,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是他又怕被人听见。悄悄地,他又穿上衣服,摸到了炊事班后面连队的猪圈旁,那里有一块空地,有两间小房,那里住着一个喂猪的老兵,老兵的衣服永远是油渍斑斑的,很不合群的样子,平时也很少能融合到连队来。这边打着篮球比赛,他只在一旁袖着手看,脸上的表情永远是木讷的,在一般兵的眼里,这个老兵就是喂猪的,他从来到连队就开始喂猪,已经喂满四年猪了。不知道他还能喂多久的猪。听老兵说,每次连队杀猪时,喂猪老兵都要为被杀的猪哭一次。他不吃肉,直到那只猪的肉被连队吃完了,才会走进食堂。

  那天晚上,乔念朝蹲在猪圈旁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先是惊动了那些猪,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吭吭哈哈地走过来,不明不白地望着他。后来那个姓赵的老兵也被惊醒了,他披衣起来,推开门,不声不响地蹲在那里。直到乔念朝止住了哭声,才发现那个姓赵的老兵,他有些尴尬,也有些突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赵老兵说话了。

  赵老兵说:你是那个姓乔的新兵吧。

  乔念朝的心里平静一些了,他默然地看着赵老兵。

  赵老兵又说:哭吧,哭了就好了,我在这喂了四年猪没少听人在这哭。连长在这哭过,指导员也哭过,你们的排长刘双林也在这哭过,想家时哭,遇到事也哭,哭过了就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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