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和现实总是相距得很远,生活让他遇上了刘双林。然而,他最信得过的朋友,方玮也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命运这么不好,现实生活和他的想象相差十万八千里。在一个星期天,他请假离开连队去了一趟师医院。师医院在城里,他们的部队在郊区,来往一趟得一个多小时。
那个星期天,方玮和别的女兵一样,在上午的时间里处理个人卫生,洗澡,然后洗chuáng单,在宿舍前的空地上,树与树之间,拉起了背包带,那些被洗得雪白的chuáng单就搭在背包带上,像一面面扬起的帆。女兵们因为刚洗过澡,头发蓬松着,脸孔是红润的,此时,她们已经闲了下来,手里捧着一本书,有的在看《护理知识手册》,有的在看小说,那些没事的也坐在太阳底下说笑话,聊天,一副共产主义即将到来的景象。
乔念朝就是在这种场合里找到方玮的。方玮正站在一棵树下看一本书,她婀娜着身子,把自己也站成一棵柳树了。看到乔念朝那一刻,她没有惊讶,仿佛早就知道这时乔念朝就应该来似的。
乔念朝嬉皮笑脸地说:好久不见,一切都好?
方玮从书上抬起头来,不冷不热地说:你不好好待在连队里,到这里来gān什么?
乔念朝说:看看你呀。
她说:我有什么好看的?
乔念朝在距方玮还有一步远的地方立住了脚,他很近地望着她。他知道她不是以前的方玮了,她在疏远他。他真的开始后悔同方玮一起到部队来了。
眼前青chūn气息浓郁的方玮在吸引着他,他嗅到了她浑身上下那股特有的少女的气息,心底里有了一阵冲动。他欲伸手去拥抱方玮。
方玮似乎早有准备,一晃头便躲开了。她说:乔念朝,别动手动脚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说完白了他一眼。
乔念朝这才发现周围不时地闪现出女兵的身影,但他嘴里仍说:装什么呀?以前又不是没有过。
方玮压低声音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他马上问:那以后呢?
她马上答:以后?就你这个样子……
她的话让他感到了脸红。
他一时不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方玮,没当兵那会儿,她完全是他的,他让她gān什么就gān什么,他是她的皇帝。可现在呢?她变了,她变得他都不敢认识了。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心里残存的那一点点梦想也烟消云散了。他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也看不到和方玮之间的未来,和方玮曾经有过的一切,只是一个初恋的梦。
他想逃离开这里,离这里越远越好。这时,他看见了刘双林,此时的刘双林比在连队时jīng神了许多,头发理了,胡子刮了,一身军装绿汪汪地穿在身上,他笑眯眯地走来。
方玮也发现了刘双林,她惊呼一声:刘排长,你怎么来了?便奔过去。她的脸孔更红了,有一种见到久别亲人的那种样子,那会儿她们年轻,刘双林是她们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部队领导,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不管多苦多么单调,毕竟是一种鲜活的记忆。有许多女兵离开新兵连时,都流下了泪水,挥手向她们生活过三个月的人和环境告别。
在新兵连以外的又一个环境里,他们重逢了,尤其是方玮更是激动不已。她的眼里还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液体,如果溢满流出来的话,那就叫眼泪了。
刘双林比方玮冷静得多,他看了一眼乔念朝说:念朝也在呀。我到城里办事,顺便来看看你们分到医院的女兵。
其他几个一同分来的女兵,听见了刘双林的声音也惊乍乍地奔过来。她们将刘双林团团围住了,刘排长短,刘排长长的,似乎他们早就是一家人了。
乔念朝一步步远离开人群,最后走出医院大院,踏上了回连队的公共汽车。乔念朝在连队的种种表现和眼前的环境有着很大的关系,青chūn期的乔念朝还没有把整个人生局势看透的能力,他只能受自己的心情和情绪所左右。此时,他的心情是灰暗的,没有一点缝隙,他的情绪是委顿的,这就导致了他现实中的样子。他不思进取,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和方向,他连自己的初恋都保持不了,那岌岌可危的初恋,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无着无落的。这种情绪导致的结果便可想而知了。
乔念朝开始仇视身边的每一个人,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对不住他,他被生活遗弃了。有时,他整日躺在chuáng上,望着天棚发呆。发呆乏味之后,就捧着一本书,只有小说中那些虚幻的人物才能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和他成为朋友。
机枪连的gān部们又为乔念朝的这种表现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这回他们还把乔念朝的档案找了出来,希望从那里能找到一点可以下手的做思想工作的契机。他的档案和所有部队大院里出来的子女一样,家庭住址那一栏写着:文艺路。父亲职务:军人。
在这之前,刘双林在新兵连时已经把大院里这些子女的背景都摸清了,他知道乔念朝的父亲是军区司令部的副参谋长,正军级gān部,就凭正军级这一职务,会让刘双林嫉妒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在这次连gān部会议上,刘双林的建议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说:我看,还是给首长写封信,把乔念朝的表现告诉首长,首长不可能不管。
刘双林的建议得到了大多数gān部的认可,于是连长把给首长写信的任务就jiāo给了刘双林,理由是从新兵连到现在,刘双林一直是乔念朝的排长,对乔念朝很了解,另一方面这主意又是他出的。这份光荣的任务就落在了刘双林的身上。刘双林挑灯夜战,熬了三个晚上,终于把那封信写完了,又经连长、指导员审阅后,签上全体gān部的名字,以机枪连支部的名义发出了。他们心里很忐忑,不知下面将发生什么。给军区首长写信,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要不是乔念朝的问题,就是再给他们一个胆子,他们也没有勇气给军区首长写信。
信发走的一个月之后的一天,连里突然接到营里的通知,通知中说:军区乔副参谋长要来本师检查工作,要求各单位做好检查前的准备。
一般领导来检查是分部门的,军区有司令部、政治部和后勤部三大部门。每年都会有各种部门的工作组到部队检查工作,每个部门的检查是不一样的,司令部门来检查工作,当然包括武器弹药、训练情况等等,主要是军事方面的。只有机枪连的领导明白,乔副参谋长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来。表面上的准备还是要进行的,机枪连的gān部心里也没底,他们不知道乔副参谋长会以何种身份在这种场合下出现,是高兴还是发脾气,因此,机枪连的gān部是忐忑的。
乔念朝当然也知道父亲要来部队的消息了,那两天他的心里很紧张,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在家里他是怕父亲的,在家里他是最小的孩子,家里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已经工作了,一个哥哥在新疆当兵,已经是部队的副营长了,另一个哥哥在云南当兵,也是副连长了。他当初提出当兵时,父亲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他在家里很顺利地拿出了户口本,报了名,很快地通过体检,又很快地来到了部队,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阻力。也就是说,在当兵这件事情上,父亲是支持的,否则也不会有这种结果。父亲很少在家,每天都是天黑了才回到家里,有时天不亮就走了。父亲五十多岁了,是辽沈战役那一年参的军,父亲进步得很快。因为父亲很会打仗,每次重大战役,父亲都能立功。抗美援朝的时候,父亲和他所在的部队是第一批入朝的,那时父亲已经是师长了。父亲在以前战争年代从来没有给别人当过副手,当兵三个月后,就成了排长。父亲参加了辽沈战役中著名的黑山阻击战,那次战役两个营都拼光了,在残缺的阵地上,父亲指挥着仅剩八人的部队,硬是把铁骨头营的营旗高高地举在阵地上,迎来了增援的部队。那次战役后,他被破格提拔成了营长。淮海战役的时候,父亲已经是团长了,一直打到了天涯海角,每次战役都给父亲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只要有重大战役,父亲都会挂花,他从医院里出来,又进医院,按父亲自己的话说,血流了有一水桶,身上的肉被敌人的pào弹削去有十斤。乔念朝小时候,父亲有一次带他去游泳,他真实地看过父亲的身体。父亲除了腋窝下的皮肤是完整的外,身上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平整的,身上的伤痕让父亲的皮肤变得凹凸不平。那一次他震惊了,手摸着父亲的身体竟有些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