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守业也说不清这股无名火是从哪里来的,总之,他难受,憋得慌,总想找个出气的地方。他一发火,李大脚就对他不依不饶的,有一次还扯着他的衣领子说:你个老东西,你说说,是谁惹你痛快了,俺帮你找他算帐去。
李大脚这么一激他,他“呼啦”一下子,清醒了,陡然想到了三十多前的那份委任状、还有一直跟着他的那个037的代号。他终于明白,让他寝食难安、莫名发火的原因了。这么多年,没人了解他的历史和往昔,包括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人们只知道他是个老实巴jiāo的教书匠,谁又了解真实的他呢?以前,他是身不由已用两张脸活着,那是为了隐藏自己,藏得越深越好,最后的结果是,连老婆孩子都不知道真实的他是谁。他需要面对真实的自己,哪怕让组织再给他定一次罪,让他去坐牢,他也心甘情愿。他太想真实地做一回自己,让人们看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有这样,他的心才能安定下来,其实地过完自己的余生。
他仍关注着国内国外的大事,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他看到报纸上,许多人都平反了,由组织给了一个公正的评价和定位,就是死去的人,也有了一个正确的身份。一切都有了水落石出。而他现在还无法心安,这么多年过来了,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在那儿生活着,他早已游离于生活之外。他把自己的想法跟于守大说了,于守大怔怔地望了他半晌,才说:守业,你都这把年纪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台湾早把你们这些人忘了,你这是何苦啊。
他听了哥哥的话,眼泪刷地下来了,他悲泣地说:别人忘了,那是别人的事,我自己没忘,连老婆孩子都不了解我,我这辈子活得冤啊。哥,我死都不会闭上眼睛的。
于守大唉叹一声:守业呀,现在人们正事都忙不过来,谁还关心这个呀。
他火气很大地说:别人不关心,我关心。这么多年,我把自己都弄丢了,老了老了,我要找补回来。
在一个周末的日子里,于守业把一家召集起来,包括三岁的小孙子展望也没落下。他着重地坐在家人的中间,清了清嗓子,威严地说:今天,我要告诉你们一件大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他的身上,李大脚忍不住了:老于,有事你就说,有屁就快点儿放,你不是要宣布跟我离婚吧。
他狠狠地瞪了眼李大脚,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冲着所有的人,一字一顿地说:告诉你们,我是国民党留在陆城的特务,代号是037。
一家人在经过短暂的惊怔之后,一下子就泄气了。儿子于定山跑过来,摸了摸他的头说:爸,你没发烧吧?
三岁的小孙子展望也稚气地问道:妈妈,什么是特务啊?
媛媛笑道:爷爷逗你玩儿呢。
李大脚如释重负地笑了,她拍着大腿说:你这个老东西,编派点儿啥不好,我跟你生活了这么多年,你是特务?!好呀,我的老天爷,你笑死个人了。
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他仍然一脸正色地说:四八年解放军攻城,我留了下来,原来我是特工科的中尉,委任状写着我是少将专员,代号037。
于定山和马媛媛望着父亲,一脸的焦灼。他们对望着,媛媛低声说:爸这是真的有病了。说完,用手悄悄指指自己的头。
于定山过来就把父亲抱住了,然后说:爸,你上chuáng歇着吧。明天咱们去医院看看。
混帐!老子没病。是你们脑子有病。他挣脱开儿子,咆哮道。
李大脚在一旁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她一边哭,一边拍打着手说:老于呀,俺本想和你安度晚年,这日子多好啊,不愁吃不愁喝的,老了老了,你咋得了这个病啊。
他呆呆地注视着自己的亲人,无话可说,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相信他。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伸出的手抖颤着:你们、你们都糊涂啊。
能证明自己身份的就是那份委任状了,可早让他给吞掉了。就是委任状还在,他们又能相信吗?
李大脚偎过来,拉住他的手说:老于,你放心,不管你得了啥病,后半辈子我都会照顾你,绝不把你一个人丢下。
他bào躁地甩开她的手,拼命喘息着说:连你都不相信我?
李大脚一脸认真地说:你说你是特务,你的电台呢,你的委任状呢?我跟你一个锅里吃,一个chuáng上睡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
李大脚的一句话,就给于守业定了性。
于定山和媛媛还有许多事情要忙,他们跟李大脚jiāo待几句,让好有事给他们打电话,就忙自己的去了。
家里只剩下于守业和李大脚了。李大脚拍着于守业的脸道:老于,现在没别人了,你说句真心话,行不?别再撒癔症了。咱们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别闹了,行不行?
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明白,怎么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能相信他说的话。
15.寻找
于守业一腔热情地让亲人们知道真实的自己,也就是另外一个不为人所知的于守业,不曾想,却给亲人们带来了极大的震动。他们怀疑父亲的脑子出了问题,最轻也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于是,李大脚从此与他形影不离,并发誓要照顾好他的晚年生活。李大脚虽说也六十多岁了,但身体还算硬朗,能吃能睡的,看护个病人应该不成问题。她终日恪尽职守,严密监视着于守业的一举一动,一有风chuī草动,就向于定山和媛媛汇报。李大脚出于对于守业的爱护,就连他上个厕所,都要在在边守候。
刚开始,于守业对李大脚的百般看护很不习惯,力争摆脱她的亲密接触,不承想,他越有这样的想法,李大脚越是提高警惕。万般无奈的他,gān脆不闻不问了,她爱看就看,爱跟就跟,随她去。但从此他变得沉默了,没事就坐在院子里发呆,只有那棵老树和他厮守、相望,这棵老树是他人生的见证人,当年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在老树下进行的——把委任状挖出来,埋上;埋上,又挖出来,最后也是在这棵树下撕了委任状,吞进了肚里。这一切,惟有这棵老树最清楚,但树就是树,不是人,无法给他证明什么。他望着树,就流泪下了两行混浊的老泪。忽然间,他想起哥哥于守大还可以给他作证,看来也只有哥哥能证明自己了。
又是一个周末,两家人聚在一起时,他突然冲于守大说:哥,你说我到底是什么人?他没头没脑的话,让众人一下子哑了口。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李大脚。她惊呼一声奔过来,想扶住于守业,仿佛眼前的病人会随时晕倒。他用力地把她甩开,直眉瞪眼地冲于守大说:哥,你今天把话说明白了,我是不是特务?
于守大不明白弟弟为什么要这样问,他以为过去的事就如一场荒唐的游戏,过去也就过去了。他当年逃到了台湾,如今不也回来了?弟弟留下,也就是留下了,和普普通通的人一样。他们现在老了,要安度晚上的幸福生活,没想到,弟弟又旧话重题了,当着家人的面。他看着弟弟,想把过去的事情抹平了,便淡淡地说:守业,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吧,还提它gān什么?
他抓住了哥哥的胳膊,突然就感到万分委屈,眼泪也流了下来,然后说:哥,你不知道,我心里堵得难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