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守大叹了口气,才说:你是当过几天国民党的兵,四八年陆城解放前,你留下了,我们随部队去了台湾。
于守大并没有提他特务的身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那后来呢?他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拉住哥哥的胳膊。
于守大又说:哪还有后来。咱们现在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就是后来。
我当特务的事你不知道?他急得涨红了脸。
你是不是特务,当时只有中统局的人知道,我怎么知道?
他记得当年是哥哥把他带到中统局那位上校面前的。把他带进去,哥哥就走了,委任状和037的代号,都是上校亲自授予的,的确没有第二个人在场。但身为特工得长的哥哥应该知道这一切啊。他望着哥哥,看着哥哥的满头白发,泣然道:哥,你再好好想想,你真的不知道?
于守大认真地摇摇头。
那你在收音机里对我说的那些话,也是假的了?
于守大说:当时凡是大陆有亲人的,都被喊去录音了,说的内容是他们早就写好的,我就是给念一念。你怎么能把这事当真呢?
他傻了似地立在那里,真不知道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还是哥哥的脑子出了问题。从那以后,他变得更加的沉默了,抱着头,努力地想过去的事——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没有一个能相信他。
后来,他就想到了政府,想到政府的台办,他要向政府说明自己的过去,让政府证明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顺利地找到了台办,还是那位戴眼镜的韩同志热情地接待了他。见到韩同志,他似乎见到了亲人。当初哥哥寻访大陆的亲人,就是这个韩同志帮助联系上的,他希望通过韩同志,再一次和过去的自己也联系上。于是,他把自己的真实身份说了,说到了一九四八年,也说到了委任状和037的代号。
韩同志很忙,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儿和人打招呼。终于听完他的叙述,韩同志仍是一脸可亲地说:于老师,咱们的政策是向前看,一切以经济发展为主。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是不是特务我们不追究,这不是从前了。
他听了韩同志的回答有些张口结舌,半晌才说:可、可我是特务啊。
韩同志又说:你在文革时没受到迫害,也没受到打击,我们就没法给你平反。好了,回去好好休息吧。台湾若是还有什么亲属想回来投资,我们举双手欢迎。您老别特务特务的了,现在还有什么特务啊。
他找组织证明自己的身份,却是无功而返。他只能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回到家里,他又坐在那棵老树下,这才发现,自己真的把自己给丢了,他再也找不回自己了。难道真的是自己的脑子有了毛病?这么多年,自己一直都生活在梦里?
他想不通、也想不透,越想越迷糊,目光就穿过那棵老树,费力地向天空望去。天很明,很gān净,gān净得什么都没有了。他费劲地去想,想着想着,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惊恐地大喊:桂芬,桂芬啊,你在哪里?
李大脚忙从屋里跑出来,冲他道:老于,你想gān什么,我帮你啊。
他看到了桂芬,真实的桂芬,陪着他风风雨雨生活了多年的桂芬。这一点是明白无误的,于是他笑了,表情明媚,像个痴呆的老人。
·3·
狗头金
1.梦开始的地方
江汊子嘎嘣嘎嘣地化了,变成了一江chūn水。水上飘浮着冰排,在水面上一漾一漾的。chūn天真的就到了。大树在华子身上下着力气,华子气喘着说:明天一早就走?大树喘息着:一早就走。
华子下意识地把身上的大树搂紧了,似乎是想让大树永远长在自己身上。许久,大树还是一点点地从华子的身体里退出来。她却仍然死死地搂着大树。大树此时的心情有些苍凉,他伏在她的身侧道:这回就这一年了,发财不发财的,回来就娶你。华子哭了,泪水湿湿地弄了大树一脸。
chūn天到了,淘金的人都三三两两地进山了。他们怀着发财的梦想,从chūn到秋,一年三个季节地一头扎进深山老林里,挖坑捣dòng地在沙石里寻找着金屑。金屑被一点点地攒起来,等他们出山时,金屑已经很可观地有一些了,包裹着揣在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来。然后在大金沟镇的金柜上,换回一些硬邦邦、白花花的银元,硬硬地揣在腰间,感觉很是阔气。淘金的人有的回家去过年,有的gān脆就留在大金沟镇猫上一个冬天,等来年开chūn,再一次进山。猫在镇上的人,大都是无家无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然后把怀里硬邦邦的银元扔在大大小小的jì院里,包括一身子的力气。等到chūn天的时候,那些硬邦邦的东西都梦一般地飘走了,又是一个穷光蛋,还有一副发软发虚的身板。三五个人聚集在一起,摇摇晃晃地再次走进山里,开始了新一轮的发财梦想。大树都快30岁了,他来到大金沟快五年了,五年的时间里,他淘了五年的金。发财谈不上,他帮助华子开了一家豆腐房。华子一年四季做豆腐,在没有大树的日子里,华子做豆腐也能维持生计。华子是那一年秋天逃到大金沟的。从中原老家出来时,他们一家人有爷爷、父亲,还有母亲。先是爷爷屙痢疾,屙得人成了皮包骨,最后油gān灯灭,一头倒在路沟里起不来了。父亲、母亲和她,哭喊着把爷爷埋了。擦gān眼泪,人还得往前走。老家是不能回了,先是huáng河决堤,大水淹了土地和房,然后又是连年gān旱,生活在这里的人饿死了五成。那些没饿死的,挑了全部家当,咬牙含泪地闯了关东。在闯关东的路上,母亲也得了病,发冷发热的,最后也倒了下去,只剩下她和父亲。父亲挑着担子,拖着她跨过了山海关。眼前是一马平川的关东大地。此时,父亲和她已是骨瘦如柴,身子轻得像片儿纸,一股风刮过来,站都站不稳。俩人摇摇晃晃着又走了月余,父亲说要躺下歇歇,就躺在了一棵大树下,然后就再也没有起来。华子孤身一人流落到大金沟,她举目无亲,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她,在自己脖子后插了根草,她要把自己卖了。大树刚从山里出来不久,金沙已换成了硬硬的银元。看着眼前的华子,他想起自己刚来到大金沟时的样子——他带着小树,见人就磕头,叔叔大爷地叫,就是想讨口吃的。后来是老福叔收留了他哥儿俩,熬过了一冬。chūn天一到,他们就随老福叔进山淘金了。那年深秋,大树收留了华子,帮她在大金沟开了间豆腐坊,花去了大树身上所有的银元。那时的华子gānhuáng、枯瘦,身子就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大树没有多想,他就是想救华子一条命,也是华子的乡音唤醒了他的良知。大树除了小树,还有个妹妹,逃荒的路上死了。他一看见华子,就想起了妹妹。没想到的是,大树又一次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再见到华子时,华子完全变了一个人——水灵,也红润了。一双眼睛扑闪着望着他,让大树想起了刚出屉的水豆腐。大树和小树在江边有个窝棚,俩人一直在那里过冬。那年冬天,窝棚里只剩下小树一人,大树搬到华子的豆腐坊了。他像压豆腐一样压了华子一个冬天。冬天一过,他就下决心要娶了华子。华子现在里里外外被滋润得如同鲜嫩的豆腐,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大树还要多挣一些钱,帮小树讨个老婆,然后把华子娶过来。剩下的钱,他要和华子一起在大金沟做个小买卖,有滋有味地生活。这就是大树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