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了,杀人了,我不活了。”杨老弯杀猪似的嚎叫一声,迈过一具尸体,疯狂地向村外跑去,有几具尸体绊得杨老弯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在地上,他很快又爬起来,没命地向前跑去,一边跑杨老弯一边呼号着,有几颗子弹贴着杨老弯的头皮飞了过去,“噗噗”地落在前面的雪地上,杨老弯想;活着还有啥意思,我不活了。
杨老弯一口气跑到了大金沟,他不知自己为啥要往大金沟跑,他远远地看见了杨家大院的院墙,他才想起,自己是要来找杨雨田的。
他见到杨雨田时,杨雨田正在喝药,药水顺着杨雨田的嘴角流着,粘稠稠的似一滩稀屎。杨雨田放下碗,半晌都没认出杨老弯。
杨雨田睁着一双发绿的眼睛说:“你是谁?”
杨老弯要是没听见杨雨田的声音,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在yīn曹地府里看见了鬼。杨雨田已不是昔日红光满面的大东家了,杨雨田浑身的皮肉松弛地耷拉着,脸绿得恍似生了一层青苔。
杨老弯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一口气来说:“哥,你死了么?”
“王八犊子,你咒我gān啥?”杨雨田摔下了手里的碗,力气太小,碗没碎,只在杨老弯面前滚了滚。
杨老弯在杨雨田的房间里嗅到了一股腥冷的臭气。他又想吐,他qiáng忍着。他盯着杨雨田那张绿脸说:“日本人杀人咧。”
杨雨田翻了翻眼皮说:“他杀他的,关我啥事。”
杨老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不想活了,活着还有啥劲。”
“那你就死去。”
“你弟媳,你侄子都死咧,我也要死了。”
“死了好,死了你就找爹找娘去。”
“你是死了还是活着。”
“王八犊子,你咒我,我不想死咧。”杨雨田突然娘儿们似的嘤嘤地哭了起来。
杨老弯觉得再呆下去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他袖着手,木木呆呆地望了最后一眼杨雨田住的这间房子,他突然看到了死亡的气息,从四面八方笼罩着这间小屋;杨老弯嗷叫一声,从杨雨田的屋里逃出来。他临出门的时候,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他很痛,半天他才爬起来,腰间被什么东西生硬地咯了一下,他伸出手摸了一下,他摸到了那把杀猪刀。他顺着杀猪刀的刀锋摸下去,摸到了结在上面的血痂。这时,他似乎又嗅到了那缕血腥气,他又想吐,肠胃里已没有什么好吐了,他只gān呕了两声。
杨老弯回到家里,他就插上了房门,坐在地上,掏出了怀里那把杀猪刀,他面前摆着的是那块磨刀的条石,他把杀猪刀横放在条石上,“嚯嚯”地磨了起来。腥红的血水从刀上流下来,杨老弯qiáng忍着自己的gān呕。这次他把刀磨了很长时候,磨刀花费了他很多气力,他浑身上下冒着虚汗,他苍白着脸,任虚汗顺着鬓角流下来。他大睁着一双眼睛顺着’门缝向外面张望,他看见几双穿皮靴的日本士兵的脚在雪地上走过去,又看见几双脚走过去,那一双双脚在雪地上发出“咔咔嚓嚓”坚硬的声响。杨老弯望见了那一双双走动的脚,他艰涩地咽了口唾液,唾液通过喉管向胃里滑动的声音,吓了杨老弯一跳。他从地上爬起来,仔细端详那把杀猪刀,刀锋已被他磨得锋利无比,他在刀锋上看到了自己那张gānhuáng的脸。他瞅定那张脸问:“你是谁?操你妈,活着还有啥意思。”
杨老弯从眼角流出两滴清冷的泪水。
天黑了,起风了。风先是一股一股地刮,最后那风就响成了一片,呼啸着,呜咽着,世界就在这一片呜咽声中瑟瑟地抖动着。
杨老弯在这风声中似乎睡了一觉,陡然,他就醒了。杨老弯眼前漆黑一片,满耳都是风的呜咽声。他猫似的弓起身子,轻手轻脚地拉开门插,打开门,兜头一股冷风chuī过来,他差一点摔倒,很快他扶着门框又立住了。他一步步往上房挪去,他的身影像飘dàng在风中的幽灵。他摸到了上房的门,他听到日本士兵从屋里传出的鼾声,他很快地摸到了门的插销,轻轻地他把门插用杀猪刀拨开,做这一切的时候,杨老弯出奇地冷静,就像开自家的门,回屋睡觉一样。他拨开门插的时候,他听见一双脚步声向这边走来。杨老弯机敏地把身子像壁虎一样贴在门上,他眼见着两个夜巡的日本士兵“嚓咔嚓咔”地从自己面前走过去。他吁了口气,握紧手里的杀猪刀,一转身,无声无息地飘进上房里。日本士兵密密匝匝地躺着,屋子里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这时的杨老弯嗅觉异常的灵敏。杨老弯顺着气味很快摸到一个日本士兵的头,那头沉甸甸的,散发着温热,感觉极好,杨老弯一只手享受着那颗头很好的感觉,另一只手中的杀猪刀利索地向这颗头下抹过来,一股温热腥臭的血水喷了杨老弯一身,杨老弯又有了那种呕吐的感觉。杨老弯憋足一口气,一颗头一颗头地摸下去,手起头落,杨老弯gān得从容不迫,就像在自家的田地里摘瓜,心里漾溢着丰收后的喜悦。
杨老弯是天亮的时候,被日本人捆绑在村头那棵老榆树上的。小金沟幸存的村民又被集中在村头,有三两把明晃晃的刺刀对准杨老弯的胸膛。日本中尉虎视眈眈地瞅着杨老弯,杨老弯不瞅他,杨老弯看见横陈在雪地中村民的尸体,尸体早就被冻僵了,硬梆梆的像树桩一样扔在那里。杨老弯从这些僵硬的尸体上收回目光,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村民,这些村民以前都是他的佃户,每年年底,这些佃户都要往他家的粮仓里送粮食。现在人们脸上的表情是愁苦和惊惧。杨老弯觉得自己该和这些村民们说点什么。杨老弯想了半晌终于说:“你们都笑一笑吧,今年的租子我不要了,明年的租子我也不要了,以后的租子我永远不要了,你们笑一笑哇,你们咋不笑咧?”
杨老弯看见村民们一双双惶惑的眼睛。
杨老弯又看见日本中尉手里的指挥刀舞动一下,接着他看见一只耳朵从他头顶上掉下来,落在脚前的雪地上,那只耳朵在雪地上蹦跳了几下。杨老弯想,这是谁的耳朵呢?接着又是一只耳朵……接下来,杨老弯看见自己没有了脑袋的身体,被捆绑在那棵老榆树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也不好看,腰弯着像拉开的一张弓……接下来,杨老弯就看见了自己那双脚,然后是脚下的黑土、白雪,再接下来,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杨老弯在最后的一刹那想,活着有啥意思咧……
8
卜成浩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被日本人抓了俘虏。
他是夜晚时分带着一名抗联战士潜伏在大金沟的。他这次来是为了察看日本军火库情况的。他和那个战士趴在树丛中,看着不远处的日本士兵把一箱运来的弹药装在那废弃的山dòng里。
卜成浩以前曾多次派人来摸日本军火库的情况,可每次得到的情报都不一样,他不知日本人在耍什么花招。他和那个战士一直注视着日本人在山dòng里忙活到深夜。日本人撤走的时候,卜成浩觉得很累,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吃到一顿像样的东西了。卜成浩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可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三五个巡逻的日本兵向自己走来。他想叫一声,或者爬起来撤退,可浑身上下一点也不听他的指挥,他用目光去看身旁那个战士,那个战士趴在雪地上,身下压着枪,瞪大眼睛,张大嘴,也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似乎没有看见走过来的日本人,目光仍盯着半山腰——日本人的军火库。卜成浩在那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