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秀 by 墓园【完结】(2)

2019-01-18  作者|标签:墓园

1.

新年过后,公司来了一位新同事,是个竹竿般高瘦的男人。面庞很小,架着副很大的黑框眼镜,看人的目光有些躲闪,倒象是个腼腆的中学教师。

樊皎对他心生好奇,主动上去表示欢迎,他便笑一下,说你好,我是红车,叶红车。声音略低,带着一种柔和的磁性。

红车工作十分认真。有时下班的铃声响了,他也仍聚精会神得继续做着什么。而樊皎倒是早已经花天酒地去了。

樊皎是个懂得享受物质的人,高薪水,又是单身,长相亦算得上英俊,很快在常常出入的几间吧里小有名气。他出手大方,身边时常有美女相伴,这让他身上多出一种沉溺肉欲的味道。
其实那些女孩或女人多是偶然识得,当时正独自默默在喝酒或者发呆。这样的女人通常都寂寞。所以樊皎也只不过是巧妙得搭讪几句,便抓住了她们的脆弱。

樊皎倒是每回立场分明。只上床,不说爱。她们当时便也欣然得接受了。可令樊皎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守得住自己的诺言,她们却往往守不住,总是在他认为已经各取所需从此分道扬镳之后,又放下高姿态,苦苦得追上来。

「你知道为什么她们那么执着么?」有一回,听过他的种种疑问之后,枕在他光裸胸脯上的何黎笑着反问他。

樊皎虽放浪形骸,但从不自认是花花公子,更不玩弄女性。于他来说,这些短暂的激情就像一场场财货两清的交易,双方都应遵守着不成文的规矩。生意成了,高高兴兴道声合作愉快,以后还会有更多机会成为伙伴;谁妄图多要一点,交易也就告失败,只能说声遗憾,从此毫无干系。

而何黎就是那种从不越界的女人。所以他们一直合作愉快。

「我不明白才问你啊,傻瓜。」樊皎轻声笑着,用手指绕着何黎光滑如缎的长发。

何黎翻个身,趴在他胸膛上,指尖轻抚过他睫毛浓密的眼睑。

「因为,」她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无论做爱的时候多么投入,你的眼里却仍是寂寞的。」

樊皎笑了。

「有你相伴,我从不觉得寂寞啊。」

何黎象小女孩般嘟嘟嘴。

「又来了,就会说漂亮话。」

何黎的话樊皎并未放在心上。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充实的。糖罐里塞满花花绿绿的糖果那种充实。他亦确实从不寂寞。

樊皎倒是觉得,有一种人应该是寂寞的。

那种人就是叶红车。

樊皎曾经仔细得留意过红车的生活习惯。他总是每天很早就到公司,衣着是万年不变的白衬衫、黑西装。领带的位置、衬衫露出外衣袖口的长度,标准而规整,一丝不苟。走路时微微低着头,脚步匆匆。樊皎有时迎面碰到他打个招呼,他也就客气得回应,却也不再多说什么。下班又很晚,樊皎实在想不出这样的人会有什么生活情趣。

偶然几次,约他和同事们一起去喝酒,他却总是礼貌得推辞了。日子一久,大家都晓得了他的性情,也就不再强求。

「叶红车,你为什么不试着改变一下自己呢?」某次,在红车递文件给他的时候,樊皎忍不住问他。

红车又是像往常那样客气得笑笑,答道:「我习惯这样了,谢谢你的好意。」然后便垂下头来向樊皎解释文件里需要注意的一些内容。

樊皎第一次这么近得看红车的脸。他忽然注意到红车有很淡的黑眼圈,透过侧面的镜框,他的眼睛看起来有些疲惫。一时间樊皎竟完全忽略了他正在说什么,只出神得盯着眼前的脸。

红车的发色很黑,有一种微湿的感觉,整齐得梳在耳后。当他低下头的时候,就有几绺垂在脸颊上,丝丝分明的好像钢笔画。红车的肤色是微微偏白的,他的轮廓比一般男性略为柔和,但也仍具有男性特有的棱角。他说话的时候,脸部的肌肉和骨骼微妙得变化着,散发出一股微热的气息来。樊皎忽然注意到他的唇角有一抹淡淡的红,就像刚刚吃完石榴没来得及擦干净留下的印痕。他突然很想替红车擦掉那道痕,等到他意识到这样做的不妥时,手已经伸出去了。

被他一碰,红车吃了一惊,下意识得后退一步,眼中充满了疑惑。

樊皎尴尬极了。僵在半空的手一时不知该收在哪里,只好干笑两声,说:「我看你嘴上有点东西,想帮你擦擦...」

听了这话,红车也尴尬起来,他抬手在唇角迅速一抹,有些慌乱得说:「...谢谢。」

转身走了。

樊皎下意识得盯着自己的手,有些恍惚。方才指尖的触感忽然间清晰起来──那像是一股电流,从指尖,一直通到血液中去。


2.

九月到了,天气开始转凉。樊皎从家里出来,发现路边的法国梧桐居然已开始落叶了。他暗自数数,自己也快要二十四岁。

离十月三十一还有将近两个月,就已经有人在耳边嘀咕万圣节要怎么过。樊皎的同事大多年轻,还在爱玩爱热闹的年纪。本国的传统节日虽源远流长,可缺乏噱头,渐渐得也就被他们淡忘了。樊皎对这些倒不大在意,反正他的生活每日也同节日一般,无需再寻找那许多玩乐的借口。

他倒是比较在意一个人。

叶红车似乎已渐渐熟悉了公司的环境。他性格依然沉静,不喜欢扎堆凑热闹。中午的休息时间樊皎在员工餐厅碰到他,他总是独自吃饭,吃的很慢,也不大与同桌的人交谈。

也因为如此,樊皎的同事们都不大喜欢他。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他我总觉得心虚,虽说他平常看起来老是很谦恭的样子,可是接近的时候,却会觉得...这人挺危险...真TM邪门儿了!」

有一回同事小谢这么跟樊皎抱怨着。

樊皎觉得奇怪。

「怎么会?你看他那个样子,不说还以为就是个普通老师呢,哪里来的危险?」

小谢挠挠头。

「其实也不是危险,我说不好,就像...就好比你看到个很漂亮的美女,就会特紧张特惶恐那种感觉。」

樊皎笑喷。

「你把你和气老实的男同事跟美女相比?你不正常啊?」

小谢给他这么一说,尴尬极了,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感觉实在形容不来...」

樊皎本来也只是逗逗他,于是也没有再追根究底,只揶揄了他几句,便转移了话题。

樊皎对叶红车比较留意,但原因也仅只在好奇而已。他明白叶红车同自己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正如同水火不能相容。叶红车木讷、朴素,对物质的**如同僧侣,这样的人,自己往往是敬而远之的。只是偶尔,那日触到他嘴唇时那一抹奇特的感觉,却像割在手指的伤口,怎么也忽略不掉。

转眼快要到月底,工作忽然忙起来。连生性偏懒散的樊皎也不得不跟着同事自动加班,也就一个多星期没有去会他的「伙伴」们。这样的日子于他如同苦行僧。然而受过良好教育的樊皎到底还是懂得「责任心」这一回事的,所以尽管心里偶尔会有一些抱怨,却也没在行动上表露出来。意外的,他竟也在忙碌的工作中找到了另一种久违的充实感──不过这充实感跟一直盯着电脑屏幕的眼睛的酸涩感成正比。

樊皎终于关上电脑去看表的时候,指针显示已经快要十点钟。他转动下僵直的脖子,感到一阵酸痛。看样子今天又是一回家倒头便睡了。

伸展下疲惫的身子,樊皎拿了外套准备回去。穿过走廊的时候,他忽然注意到有一间办公室还亮着微弱的灯光,他于是踱过去,想看看谁还如此兢兢业业。

透过四方玻璃的窗,他看到了那意料中的,穿黑色西装的身影。

叶红车很认真得在纸上写着什么,时而微微皱眉,若有所思,丝毫没有注意到窗外伫立着的人影。他的左手习惯性得拨弄着耳边的碎发,口中似乎念念有词。遇到什么有问题的地方,他便暂时停下来,身体往后一倾,靠在椅背上,小孩子般啃咬着自己的拇指,眉心皱成一团。

他粉红的舌尖从口中探出来,在指尖轻轻舔弄着,忽而露出牙齿轻轻一咬──

樊皎蓦然觉得口中一干,颈部的肌肉都僵住了。

他驻足窗前,呆呆得望着,脑中空白一片,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己站在这里是在做什么。

这时叶红车站起身,伸个懒腰,关了灯,径直向门走来。

樊皎顿时好像行窃时遇到主人回家的小偷,下意识得往旁边一闪──慌乱中,却偏偏堵在了门前。

于是同出门的叶红车碰个正着。

红车着实被吓了一跳,他的脸正正撞在樊皎的下巴上,只听「啪」得一声,他那副黑框眼镜掉在了地上。

樊皎慌忙弯腰去捡,红车却已先一步弯下腰去。

「没关系。」他抬起脸,向樊皎笑一下。

樊皎有刹那间的失神。因为他看到了红车的眼睛,没有隔着厚重镜片的眼睛。

他一直以为那双眼睛应该是象它的的主人一样,谦和的,带着点惶恐的。然而他看到得却是──一片没有波澜的黑色的海。看不到边界。看不透。

然而那只是一瞬间而已。很快,这双眼睛又被笨拙的镜框镶嵌起来,雾里看花般的朦胧。

「你也加班到现在么?」他重又听到了那带着点客气的,柔和的声音。

「嗯...」他应到,下意识得扭头去看走廊窗外的天空。



3.

从电梯里出来,樊皎同红车并肩走在通往公司大门的路上。一路上他都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题,只好说起了今天的工作和最近的天气。

「不过,今天的月亮好像格外圆呀。」樊皎忽然发现不同往常的一点。

「因为今天是中秋节。」红车解释了他的疑惑。

樊皎仿佛被人猛敲一记。

「啊呀,我都完全忘了...」

「不奇怪,现在这些传统节日都没多少人记得了。」红车笑道,黑夜里看不出他笑容的意味。

「记得跟家里打个电话啊。」

樊皎一愣。这是今天他们所说过的唯一一句带着个人感情的话。他忽然觉得温暖和愉快,笑着应到:「那是自然。」

出了大门,红车跟樊皎道了别,搭上一辆的士先走了。

樊皎也叫了的士,上车就直接报了自己住址,而后就仰躺在后座上,瞌上眼皮,想要放松一下自己疲倦的神经。

车行驶得很平稳,樊皎闭着眼,感觉到外面明暗交替,有些昏昏欲睡。

脑海中却忽然出现了一连串杂乱无章的画面──

红的唇舌,白的牙齿,黑的发丝,薄薄的嘴唇翕动着,嘴角一抹殷红。柔软的舌忽然包裹住指尖,再轻轻一咬──

「师傅,麻烦你调个头,我改主意了。」

樊皎蓦得张开眼,思想比思考先一步转化为声音,冲口而出。

「去哪儿呀?」

短暂的沉默。

「去酒吧。随便去一间酒吧。」

等到樊皎站在装潢奢靡的mask门前时,想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从未来过这个地方,更不知道离家有多远。关键是,待到他重新站在秋日的冷空气里,寒冷和疲倦才一波波袭来。他想自己脑筋一定秀逗掉了。

不过既然来了,逛逛也无妨。

进入吧里坐下,点了酒水,樊皎意识到这间吧跟他以前常去的那些有点不同。它内部的装饰十分怪异和张扬。墙壁的颜色使用交叉的大色块,辅之以大幅的油画。正对着樊皎的一幅,画面上是一片黑蓝的海,海的中央有片小岛,岛边的礁石上面坐着一个半裸的长发女人,头发湿漉漉的,嘴唇张开着,表情迷醉,仿佛正在唱歌。樊皎觉得这画中的情景很眼熟,仔细想想,终于回忆起出处──这是希腊神话中的海妖塞壬。她们在海上用自己的歌声吸引过往的船只,使得水手们神魂颠倒,触礁或迷航。特洛伊战争后,希腊英雄、伊萨卡岛国王奥德修斯流亡到塞壬的岛,用蜡塞住自己和水手们的耳朵,才得以平安渡过。

这奇特的装饰令樊皎有些坐立不安。酒吧里的空气似乎有点污浊,樊皎感到脑袋昏昏沉沉,于是起身去寻找洗手间,想洗把脸清醒一下。

无奈这酒吧地形也奇怪。樊皎拐来拐去,发现自己走进了一道铺着红色地毯的走廊。这里不同于外面,很安静,灯光昏暗,两边象宾馆一样排列着一些小房间。樊皎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隐隐觉得自己或许误入了什么禁地,慌慌张张想要退出去,却发现,自己已经失掉了方向感。

正象没头苍蝇一样乱绕的时候,樊皎注意到几步之外的一间房,门是虚掩着的,他踌躇了一下,决定硬着头皮去问问看。

他走到门前,轻敲下门,里面没有动静。从开着的门缝里,飘出一股淡淡的香气来,这香气有些蛊惑的意味──是檀香。

他又敲敲门,还是没有响应,犹豫一下,他把门轻轻推开一点,向里张望。

正对着他的是一张床,不大,铺着整洁的床单。房间的地板跟走廊一样,铺着红色的地毯。樊皎把视线转左一点,发现那里坐着一个人,背对着他。看身形,应该是个男子,只是瘦削了一些。

樊皎刚要开口,忽然觉得哪里有些怪异。这个男人正对着一面大大的梳妆镜。是的,那种带梳妆台的,桃木镶边的,方形的大镜子。男人的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他揉揉眼,掉转一下角度,把门又微微推开一些。

这一次,他看到了那个男人的侧面,也看清了桌上摆着的一堆杂乱的小东西──全都是女人用的化妆品。

那男人抬起手,手中握的东西从指尖露出来。

一支唇膏。

他缓缓得旋开盖,一点一点把桃红色的膏体旋出来。然后,他贴近镜子,开始为自己的嘴唇涂上颜色,他涂得太专注了,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外还有另外一个人。

樊皎惊呆了。霎时间他竟忘记了呼吸。

这不止是因为面前这奇异的景象,更因为眼前的人他分明认得──

叶红车。


4.

红车的外衣搭在一边的衣架上,只穿着一件衬衫。那副呆笨的黑框眼镜早已摘下来放在一边。樊皎仔细端详一阵,才发现他脸颊上有薄薄的粉底,眼角涂了淡紫的眼影。眉毛好像仔细描画过,眉尖微微上挑。

樊皎蓦得意识到自己正在偷窥着的,是他人的隐私。理智告诉自己应该马上调转头离开。然而他却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拉住,脚底仿佛生了根,硬是挪不开一步。

这时红车已经化好妆,站起身来,依然是背对樊皎。

他开始脱衣服。

先是一颗一颗,解开了衬衫的扣子,半褪的衣衫滑下一半,露出白皙的肩背。他的肩很平,比樊皎略窄,蝴蝶骨微微凸出着,随着他的动作在皮肤下面轻轻滑动。他略微一抖,衬衫完全滑落下去。整个背部暴露无疑。樊皎这才发现他的身体并不似平常看起来那样细瘦得仿佛竹竿,而是体格匀称,腰略细,骨骼上覆盖着平滑的肌肉。

停顿了一下,他开始脱长裤。天气已经很凉了,可他穿的并不多,一条长裤褪下,除了白色的内裤就别无他物。他的腿修长,算不得健美却笔直。那条黑色的裤子在他的脚踝瘫做一堆,他也并不去捡,只是迈出一步,直接走开去。结实的臀部包裹在内裤里,若隐若现。

樊皎发现自己竟完全无法转移目光。

不知是不是房间里开了暖气的关系,红车裸露的皮肤上有一些细小的汗珠。沿着他身体的曲线,一道道滑落下来。樊皎的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他觉得热。身体很热,心也燥热难安。是暖气的关系吧。

红车脱了衣服,转身走进樊皎看不见的一个角落里去,樊皎只听见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

好一阵,他才重新回到樊皎的视线里来。

樊皎几乎是紧咬着舌头才不至于让自己惊呼出声。

眼前分明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陌生女人。

不,不,并不是女人。因为樊皎还能明明白白得看出他男性的脸部轮廓,男性的身材。只是,这是一个戴着暗红色长假发、穿着黑色皮裙、脖颈间围绕着火红色羽毛围巾的,化着淡妆的男人。

他不再是樊皎所认识的叶红车了。

樊皎狠命得揉了揉眼,想要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梦,或是一个错觉。然而从张开的指缝里看到的,仍是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装束奇特的男人。

红车在床沿上坐下来,从裙下抬起一条腿,从脚底开始,穿上一只黑色的网袜,动作轻柔,指尖沿着小腿的曲线,慢慢得向上──

他忽然有意无意得向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樊皎下意识得往旁边一闪,躲进门边的暗影里,他忽然慌张得厉害,一刻也不敢多待,起身就走。起先还是蹑手蹑脚,走开几步后就没命得狂奔起来,剧烈运动的喘息中,心跳如同砸在胸腔的铁锤。他忽然就明白了小谢那天的话──危险,此刻他感到危险。

樊皎是被无意中撞上的侍者带回了酒吧大厅的。他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惊魂未定,随手端起刚叫的芝华士一饮而尽,强烈的刺激顿时令他剧烈得咳嗽起来。

一抬头,他又看到了墙壁上挂着的那幅塞壬的画像。画面中女人的脸忽然扭曲了,变成了红车的脸,那副戴着黑框眼镜的,温和而木讷的脸,忽然间,他的表情变了,他的面庞变得妩媚而妖娆,桃红的嘴唇微抿着,黑色的眼睛如同摄人的海。

樊皎刷得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一刻都没有多犹豫,径直向出口走去。

待到重新回到外面的冷风中,他才终于觉得头脑清醒了一些。叫了的士,打算老老实实回家。上车前他最后一次回头,浓郁的夜色中,霓虹灯围成的几个大写字母永不疲倦得闪耀着。

他幡然醒悟。

Mask。假面。


5.

那个晚上成了不眠之夜。

在此之前,樊皎对「异装癖」这个词没有明确的概念。他以为那只是一些喜欢频繁更换形象的人罢了,哪知道,这更换原来还跨越了性别。两个不同的叶红车反复在脑海中更替着,心中乱作一团。

第二天到公司的时候,叶红车果然已恢复了樊皎所熟悉的样子。他依然是那个朴素、淡定的中学教师般的青年。真实得樊皎简直要再一次怀疑昨夜的他不过是自己熟睡时的一个梦。

这一天他一直心不在焉,他发现自己总是会情不自禁得盯住红车的脸,想要多发掘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他看着红车跟同事们讲话,象往常一样温和而带着点客气得微笑,猛然间生出一股鄙夷:呵,看上去清心寡欲,其实却是个见不得光的异装癖。人又何必活得如此虚伪?这么一想,之前对他的一点好感也荡然无存。

只是偶尔同红车的视线撞在一起,会马上慌乱得移开,仿佛会被红车洞察到自己的心思,心虚得厉害。红车却只是目光淡淡从他脸上扫过,便又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了。他便只觉得剧烈跳动的心一下子缓和下来,仿佛虚惊一场后出了长长一口气,又仿佛即将上台领奖却被告知评奖有误时突然间的失落感。这种种芜杂的情绪拧成一条绳索,套牢了心胸,生出一股没来由的苦闷来。

快下班时何黎打电话过来,约他出去吃饭。樊皎正心不在焉,言语中有些敷衍。

「我今天可能又要加班,不一定有时间,你自己去吧,乖。」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唉...算我倒霉,碰上你这种男人,」何黎在电话那头显得很无奈,不过她很快又恢复平常那种小女孩的口气:「那我今天就找别人去了哈,拜拜!」

樊皎收起手机,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这样莫名其妙的拒绝真是毫无必要。正愣神间,有人从身边经过,「啪嗒」一声,从他身上落下一样东西。

樊皎弯腰把那东西捡起来。是一只黄铜色泽的小巧打火机,机身上刻着一个小而精致的狮身人面像。他仔细端详着,正寻思谁会用这么复古的东西,一只手已伸到面前。

「是我的,不小心掉了,谢谢。」

樊皎不用抬头已经知道那是谁。

他把打火机往面前的人手中一放,说:「你也抽烟的?看起来不像。」

红车淡然一笑,答道:「心情不好时,偶尔会抽一两支罢了。」

樊皎抬眼看他。

「抽什么牌子?」

「七星。」

红车就在面前。清晰的,真实的。樊皎想要确定什么似的盯住他,忽地觉得,眼前的脸生出几道重影来,亦真亦幻,分明是男子,却被某种隐约的凄艳的红笼罩住──他下意识得闭上眼,甩甩头,把幻影赶走。

「你不舒服么?」他听到红车说,带着客套的关切。

「没...用眼太久了有点困。」他含糊得答道,竟对这种语气有些恼恨。

「哦,那注意休息,也别过度劳累了。」红车说着,拍拍樊皎的肩,转身走开了。

樊皎看着他的背影,忽而觉得胸口似有什么东西阻塞着,难受得厉害。他烦乱得把桌上的一堆文件拨向一边。闷坐一会儿,他忽然想到什么,从衣袋里抽出手机,拨通了刚才来电的号码。

「喂,忽然很想见你,今晚不打算加班了...」

那一夜他们做得格外激烈。

激情褪去后,何黎习惯性得趴在樊皎胸膛上,用食指在他身上画着圆圈。

「樊,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是个敏感聪慧的女人,很快察觉到樊皎的些微异常。

樊皎没有立即回答,犹豫着应不应该告诉她别人的秘密。想了一会儿,他尽量轻描淡写得说:

「我发现,我们同事里有个异装癖。」

「吓!真的啊?」何黎吃了一惊,手上的动作也不知不觉停下来。

「什么样什么样啊?是不是特**?」她显然对这个来了兴趣。

樊皎回想起昨夜的红车。

「...不...其实也并不很奇怪。」他忽然对何黎的用词有些反感。

何黎看着他,眨眨眼睛,忽然问道:「他美吗?」

樊皎只觉得心跳一顿。

「男人有什么美不美的。」

不等何黎再说什么,他一个反身又将她压在身下,从她的雪白的颈子一路啃咬。他只觉烦躁得厉害,两手用力得在何黎滚烫的身子上揉捏,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和她贴合在一起,以平息内心的焦躁和灼热。

他说谎了。

他怎能忘记那张脸呵。

那一夜,那暗香涌动的房间里,光影交织在红车颠倒阴阳的脸上,虽是淡妆,但仍然美得惊人。眼睛向下看的时候,睫毛的阴影便投在眼角。眼睛很深很黑,却看不出情感的变化。桃色的嘴唇微微抿着,饱满而性感。

宛如雌雄同体的赫尔玛佛洛狄托斯,是日光与月华的合而为一。

──足以成为一块心病,一个秘密。

(注:赫尔玛佛洛狄托斯--希神,本是个俊美绝伦的少年,水中仙女萨尔玛喀丝爱他入迷,却遭到拒绝,于是祈求众神让她与爱恋的对象合为一体永不分开,使之成为双性神。)

6.

怀揣着这个秘密,樊皎渡过了清冷的秋季。时间足以消磨一切,关于红车异装的记忆,随着街道上日渐增多的落叶一天天模糊起来。甚至有几次,他认为自己已经完全把那天的事情忘记了。同红车依然有工作上的来往,常规的,客套的,他开始觉得,也许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

那一日下班略晚,办公室只剩他一人。正是日头西落的黄昏,走廊里的色调模糊而慵懒。从红车的办公室经过时,他下意识得往里看一眼。红车果然还在,他的侧脸沉在夕阳的光晕中,轮廓分外柔和。

樊皎一时有些恍惚,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出神得凝视着。这时红车看到了他。

「小樊?有什么事么?」他的声音隔着玻璃并不很清晰。

樊皎顿觉尴尬,本想说再见走人,却仿佛被人驱使般,打开门走了进去。

站在红车桌前,他却忽地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

红车先开了口。

「你最近工作很努力啊。」

樊皎一愣。

红车又说:「我听小谢他们说,你本来有不少女伴,最近因为工作都疏远了。」

他的表情依然是很淡,说这些话时就像在陈述一些跟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傍晚出了火烧云,在窗外火红的一片,不知怎么映在他嘴唇上,触目惊心的一道殷红。

他的整张脸,就这样奇异得妩媚起来,同他呆板的装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快要淡忘的记忆刹那间像沉在水底的花一样重新浮上水面,樊皎猛然生出一种恶毒的情绪,他忽然很想看看如果现在的这张脸受到惊吓,会是怎样的表情,是不是就会放下那种目空一切的淡漠哀求自己。这一过程并非受理智约束,他几乎是冲口而出──

「我知道你的秘密!」

带着莫名的优越感,他等待着眼前的脸惊惶失措或是变得狰狞──

然而什么也没有改变。不,有一点的,但也不过是条件反射的惊讶在肌肉上引起的一阵小小波澜。而后便像石子投入水池的涟漪,扩散出去,很快消退了。

红车变换了下坐姿,仿佛这才注意到樊皎似的,把目光收拢到他身上。

「是么。」他扶了扶眼镜,轻描淡写得说。

倒是樊皎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么。

只是这样?!

他胸中忽然涌起一股没来由的愤怒。

他不觉得那古怪的嗜好是可耻的事情么?!他不担心自己会不会在公司宣扬这件事情么?!他不担心自己会身败名裂么?!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

不在乎!

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他正狠狠得揪住红车的衣领,失控得吼叫着:

「你他妈还有没有廉耻?!你觉得是个异装癖很自豪吗?!我明天要是把这事儿跟大家一说,看你还怎么在这儿混下去!」

红车的领口被他一拽,前两颗扣子都崩掉了。突如其来的压力令他连连后退几步,后腰直抵在窗框上,吃痛得轻叫一声,他被樊皎紧压着,整个身体嵌在火红的霞光中。

「你又为什么这么惊慌?」他说,声音虽有些急促,却依然镇定。

樊皎愣住了。

「你厌恶我么?在你看来,我是**,我没有廉耻──可你告诉我什么是常态?!普遍存在的就是常态么?还是你们认可的就是常态?我妨碍了你的生活么?还是我打破了你固守的所谓原则?你在愤怒什么?你又在害怕着什么?!」

樊皎被他的一连串质问弄得目瞪口呆,他想要反驳,却发现根本不知从何驳起,话语一时象密封在壶里的开水,沸腾着,却一点儿也倒不出来。

他忽然发觉他们靠得太近了,近得隔着厚厚的镜片,也依然看得清藏在那后面的,摄人心魄的眼睛。红车的鼻息喷在他脸上,他注意到他们两人的脸都滚烫,气息越来越灼热──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却用自己的嘴堵住了红车的。

他狂乱得吻他,原先揪住他衣领的手颤抖着捧住他的脸,身体一个劲儿向前压,对红车身体硌在窗框上发出痛苦的**也不管不顾。他只觉得整个身体都在燃烧,火焰从身体的最深处喷薄而出,仿佛火山爆发──

有个压抑许久的声音在一遍遍得嘶鸣着──

红车,红车。


7.

后来樊皎常常会疑惑──

为什么那天红车没有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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