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想,或许自己弄错了先后和因果,究竟是谁先动了情?又是谁才是掌握了主动权的那一个?
分不清楚。
于是他又顺着时光看回去,看着那天理智全失的自己,依稀还有**日光中四散流淌的情欲──
唇舌交缠的感觉是如此得奇妙,仿佛体内撒下一包化骨粉,毒烈却温柔蚀骨,樊皎只觉得自己游弋在一片柔软的海洋里,视线模糊不清。海水是一种粘稠而温暖的状态,有生命的液体般包裹住自己,贴着皮肤缓缓涌动。耳朵被水堵住了,只有低沉的,轰隆隆的涛声、流动的水声──
头部猛然露出水面,视听重新恢复正常,胸部以下的身体依然浸在水里,不住得往下沉,他只好拼命得拨动着四肢。举目四顾,无论哪一边,都是黑沉沉的海,远远望不到边。隐隐的,从海面上传来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声音。
──女人的歌声。嗓音高亢而妖冶,由远及近,从四面八方向自己袭来──
他一下子清醒。
猛然松开红车,他象尊突然石化的雕像一样呆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他在干什么?
他下意识得张张嘴,想要说点什么来缓解突然凝滞的气氛。可他却似失了声,喉咙干涩,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不敢看红车,却还是忍不住偷瞄他的表情──
红车的脸庞带着淡淡的红,气息仍未平复,大口得喘着气,胸膛一起一伏。他的神情却并不激动,眼睛依旧黑而冷淡。他伸手抹一抹嘴唇,忽然微仰着头,语气带着些微严厉得质问道:
「你这算什么意思?」
仿佛当头一棒,樊皎只觉得心里一空,羞耻感忽地涌上心头,他有些茫然得看看红车,踉跄着倒退几步──
「我...」
话未说完,已然像个逃兵般仓惶得扭头跑了。
红车立在原地没有动。窗框上的灰尘被刚刚两人的激烈举动弄得纷纷扬扬,在逐渐暗淡下去的光线中簌簌得落下。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听得到樊皎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他抬起手,整理一下被撕裂的衣领,缓缓转过身去,两手支在窗台上,目光投向窗外。他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姿势静止了一会儿,背影在暮色里逐渐变得隐约。
四层楼下的地面上,樊皎像个上课迟到的学生般,从布满落叶的林荫道上慌张得奔过。
谁对谁错,谁是谁非,没人知道。
一个人的静默中,红车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情景。
小学的时候,他跟父母住在父亲单位的家属楼。那栋楼很高,有电梯,有漂亮的玻璃门。平日里,楼道里总是很冷清,大家似乎都深居简出,很难跟邻居打到照面。无聊的时候,他就乘电梯玩,一个人在里面上上下下,直到头晕为止。
楼里的居民经常会在电梯里碰到这个漂亮而奇怪的小孩子,起初还觉得他很有趣,时间一长,对于总是看到他的脸便有些腻味,甚至有些害怕和厌恶起来。有一次,他一直盯着一个面容邋遢的男人看,忍不住笑起来,那男人恼羞成怒,抬手抽了他一巴掌。
他便连这唯一的乐趣也失掉了。
楼下有片小得可怜的草地,栽着几棵矮矮的柏树,修剪得一丝不苟。
他总在想,为什么那几棵树都是同一个样子,为什么就没有哪一棵高一点呢?这样想着,他趁别人不注意得时候在其中一棵的树坑里撒尿,想要让它长得快一点。可他这样做的直接后果是被园丁发现告诉了他父母,劈头盖脸的责骂。
之后很长的日子里,他只能成天得趴在家中的阳台上,呆呆向下张望,看急匆匆走过的人们,穿着单调的职业装,清一色的暗调。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楼下的小草地上多了一样东西。
是蔷薇。只有几株,似乎刚刚从别的地方移植过来,开了不多的几朵,仿佛刚到新环境还有些羞涩,花瓣微微拳曲着,不是很舒展。为这宝贵的几株花儿,园丁特意围起一道铁丝网,生怕调皮的小孩会去采摘。
每一次从那网边经过的时候,他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几眼。有时他会趴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得看上半天。在楼身投下的巨大阴影中,那是唯一的亮色。红得醉人,红得生动,红得哀美。
可后来那几株蔷薇枯死了,因为没有充足的阳光。它们不应该生长在高楼之下,而本应开放在野地里,荒滩上,荆棘丛中,伸展了它们的刺,拥抱太阳。
然而它们枯萎了,如同红车过早绽放的美,在他第一次在父母眼前化了妆、穿了火红裙子以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的那一天起就夭折了,注定要成为异端,注定要美得隐忍、美得绝望。
他不由自主得想起了那个时候。
那时他穿过绿树红花,穿过天边的流云投下的阴翳走到那个人面前,说爱他。
那个人脸上震惊而厌恶的表情,到现在还能清晰得想起,就像一遍遍回放的老电影。每放一次,就是刀割般的痛。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8.
何黎注意到最近的樊皎有些反常。
他越来越少露面,偶尔约她出去,也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时她问他什么,他总是一愣,继而一脸茫然的问到:「什么?你刚说什么?」
她隐约预感他正专注于某样事物。他的视线总是游离在外,仿佛投注于冥想之中。有时分明是看着自己的脸庞,那目光却似是透过自己,注视着或者说寻找着另一样毫不相干的东西,而后,那褐色的眼眸中便染上一层淡淡的迷惑和怅然。
何黎猜测那是一个女人。
这猜测令她感到不安。她深知自己同樊皎关系的实质。聪慧如她,懂得在交往中摆正自己的位置,从不僭越,从不追赶,更不强迫。她满以为自己不会同樊皎那些成为过去的**们一样不知好歹,满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胸襟来做这一场游戏,然而现在,她却是如此得心慌意乱起来。
她开始想象对方是如何出色的一个女人。如何得色如春花,如何得媚眼如丝,如何得颠倒了众生也颠倒了她的**。她感到害怕,害怕自己的方寸全乱,害怕将要发生的一切,却仍然无法停止对有关假想情敌的一切想法──那有可能是樊皎的公司同事吧?日久生情──她如此得猜想着,怔怔的在沙发上坐了一下午,桌上的咖啡一口未动,变得冰凉。
终于,在一个周四的下午,何黎去了樊皎的公司。
她以前从未来过那里。樊皎最多只曾带她到过自己家里。对于自己的工作和私生活却只字不提。她也只是暗自留心,从他一些无心的只言片语中撷取了一些线索,才总算摸清了他的工作地。然而即便是知道了,她也还是不曾去往那里看他的。她明白自己不可擅自介入他的生活。
于是她特意选择了樊皎通常会比较繁忙的时段。为避免碰面的尴尬,她甚至还乔装打扮一番,戴了副太阳镜,臂上挎着一只完全不符她风格的笨重手袋。
刚刚进入那栋砌满了亮得扎眼的白色瓷砖的高大建筑时,她是有几分紧张的。好在太阳镜将这慌乱隔离起来,至少表面上看来还是泰然自若。好在,那些匆匆忙忙的职员们似乎也无暇去留意她这一个陌生人。
在楼梯口拐弯处的时候,她略微有些急躁,只顾向前冲,结果同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撞个满怀。她只觉得镜架往眼角深深一刺,眼前金星乱冒,眼球生疼,不由得**出声,身体一下子失掉了重心,就要往旁边跌去──这时一只手臂及时地扶住了她,帮她稳住了身体。
她晃了一晃,下意识得说声谢谢,站稳了脚跟。眼球处却忽然一股刺痛,她忍不住伸手就要去揉──
「别动。」
她听到一个语调柔和的声音在耳边说,伸出一半的手被拦下了。紧接着,眼镜被从鼻梁上取下来,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覆上自己的眼睑。
她听到刚才的那个声音说:「闭上眼,不要紧张,一会儿就好了。」
这声音仿佛有种催眠效用,她服从得闭上眼,感到眼睑上一片温热,自己仿佛被注射了一支镇定剂,疼痛也逐渐缓和下来。
好一会儿,那人拿开了手。她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是一张架着黑框眼镜的脸。眼睛藏在厚重镜片之后,神情并不甚真切。
见她无恙,那人淡淡一笑,说:「以后小心。」便擦过她肩膀走开了。衣角带起一阵微风,从她的皮肤上轻轻滑过。
何黎愣了一愣,心脏突如其来得剧烈跳动起来,脸居然刷得红了。
她下意识得转身,看着那个高瘦的背影,眼底一片迷茫。
找到樊皎的办公室是在半个钟头以后。她趁一个职员开门之际若无其事得跟了进去,小心得隐匿着自己,逐一端详着里面的人。
办公室里的几个人,有三个是男人。另外两个倒是女性,只是姿色、气质都平平,不大像会吸引樊皎的那种类型。一遍看过去,却不见樊皎跑去了哪里。她犹豫了一阵,张口去问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埋头工作的男人──
「请问,樊先生去了哪里?」
那人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一种令她感到不自在的**。
「他刚下楼去了。」
他们的对话声音虽不大,办公室里其他的几个人却十分敏感得纷纷抬起了头来看向她这边,她顿感尴尬,道了谢就赶忙出去了。
出了门厅,她呆立在大太阳下面,忽然不知道自己来这儿是干什么。自己已经是个二十三岁的女人了,不再是当年会被热恋冲昏头脑的小女孩。而这一次,她竟会放下矜持来寻找一个仅仅存在于臆想中的女人。然而此刻,她已不再去考虑许多,空落落的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她想见他。只想见见他。
樊皎公司的厂区很大,绿化也很好,几乎每一栋建筑都被郁郁葱葱的植物包围着。她在平整的小路上慢慢走着,心不在焉。
经过一片小树从时,她蓦地隐约听到从里面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那声音不甚清楚,却有几分耳熟,似乎是樊皎。何黎心里一动,遁着那声音找过去,发现是两个男人,正在枝叶投下的阴翳里低声说着什么。
她摘下太阳镜,仔细去看两人的脸,禁不住心中一喜──
那不正是樊皎么?
和他说话的那个人不知怎么也有几分眼熟,她仔细回想,恍然发现正是她在楼道里撞到的那个男人。
她只觉得心中一暖,刚刚的沮丧和委屈一扫而空,张张嘴唇,就要叫出樊皎的名字,却忽然间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
樊皎的神色有些慌乱,手指紧握着,整个人显出一种窘迫的姿态。他正轻声的,跟那人说着什么,不时得有些语塞。从他嘴里,何黎断断续续听到「对不起...一时冲动...过分...」这样的词。
何黎听得满腹狐疑。依樊皎的性格,任性而有些好强,她是从未见过他以这种语气、这种神情向另一个人道歉的,更何况,那人不过是他的同事,即便有什么过节,应该也只是工作上的,犯不着这么低声下气。
而那个楼道里遇到的人,态度也煞是奇怪。他也不应答,只是漫不经心得听着。等樊皎说完了,她听到他语气平淡得说:「那么,你是希望我说原谅你?」
樊皎闻言一愣,面色更窘了。
何黎愈发疑惑起来。
可接下来却发生了一件令她惊讶的事。
片刻的静默之后,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欺身上前,吻住了樊皎。
9.
象是丝绸从玻璃器皿上拂过,只稍稍一停,就从他嘴唇上离开了,不比她反应过来的时间更长。甚至在她看来,带着种敷衍和挑衅的意味。
然后那人微微一笑,说:「好了,现在你不欠我什么了。」
留下一个呆若木鸡的樊皎,向着同她相反的方向,走出树丛去了。
何黎完全呆住了。她手足无措得站在原地,耳边充斥着单调的、嘈杂的蝉鸣。
这是怎么回事?
她艰难的,对着自己问出这个问题。为什么,他居然没有本能得抗拒,甚至好像连最起码的嫌恶感都没有?为什么?她下意识得就要踏出脚去──却忽然想到什么,停住了。这样好么?如果仅仅是玩笑或者误会,现在去问他,事情会不会变得更糟?
踌躇中,她抬起头,只见天空被交叉密布的树叶和枝丫罩住,刺眼的日光从斑驳的树影中透出来,令她瞬间得一阵晕眩。她忙闭上眼,眼前跳动着许多诡异的光点,隐隐约约,自己似被一张无形的网,牢牢套住了。
终于,她默默向后退几步,悄无声息得走了出去。
樊皎回到家的时候一眼便看到站在门口的何黎,俨然已经等了很久,微微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
「你来了,最近好像难得见你。」他如往常一样温柔得笑一下,习惯性的用右手去撩她漆黑的长发。
「我们前天才刚刚见过。」何黎的语气却有些僵硬。
「哦...瞧我这记性。」他干笑一声,伸出去的手迟疑一下,还是收了回来。
「不请我进去吗?」何黎脑袋微微一偏,目光直直得刺到面前男人的眼睛里。
「哦!」樊皎被她盯得竟有些心虚起来,手忙脚乱得从衣袋里掏出钥匙,往锁孔里插,却插了两次还没插进去。
「我来吧。」何黎说着,从他手中拿过钥匙,很利索得旋开了锁。
看来一定有问题了。
她不易察觉的,轻轻叹口气。
房间的布置还是她熟悉的样子,没怎么变──当然不会变,不过两天而已。樊皎去帮她煮咖啡了,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仔细得观察着茶几、茶几上的杯子,椅子等等。还好,没有客人来过的迹象。她起身走进了卧室。熟悉的大床上床单铺得平整,床下也没有发现陌生的鞋子。她顺手拉开了衣柜,一件件翻看着,也只有樊皎自己的衣服。
她于是彻底打消了一个念头,而另一个念头,却犹如滴入水中的油渍,不可抑制得扩散开来。
这时樊皎在客厅里唤她了,她于是关好柜门,走了出去。
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40英寸的宽屏彩电在面前哗哗得响,播放着无关紧要的新闻,抑或哭天喊地的电视剧,两个观众却各怀心事,心不在焉。
何黎一遍一遍得搅动着杯里褐色的液体,看它们形成一个小旋,心里思忖着要怎样巧妙的引出话题,表达出心里的疑问又不被樊皎怀疑。
单刀直入?
旁敲侧击?
一条条假设都被她暗自否决了。
有种东西却忽然间闯入她的脑海。仿佛是不久以前的某个场景,某段对话。她努力地回忆着,渐渐的,那一天,那一刻她和樊皎的每一句话都开始在脑中重放出来,甚至当时他脸上的神情,也一点一点开始清晰。这些同她今天的所见所闻混杂在一起,却有了种诡异的意味,令她忽然得感到不安。她下意识得攥住衣角,手微微颤抖起来。
「对了,樊,你上次跟我提过的你那个有异装癖的同事──」
「他──」樊皎像被扎了一针,蓦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条件反射般得冲口而出──然后他蓦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僵在了原地,有些尴尬的看着何黎。
「他...他怎么了?」他重新用一种平常的,漫不经心的语调问出这句话,并若无其事得拿过桌面另一端的一包烟,重新坐下来。但在何黎听来,他心中的慌乱已无所遁形。
「嗯,我想问问,他是不是一个带黑框眼镜,皮肤很白的男人?」
「...」这一次,樊皎成功得把将要出口的疑问压在了口腔里,然而何黎读着他的唇形,已经暗暗在心里替他说出了他本来要说的话。
你怎么知道。
好了,这就是全部。她对自己说着,忽然感到如释重负,继而整个身体被一种浓重的疲劳感所侵蚀。她向后靠在沙发里,感到背后的布料仿佛有一种吸力,自己好像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变得软绵绵的,随时会被吸进去。她于是贴着沙发,一动也不想动了。
耳朵里嗡嗡得,有什么声音在响,好像是樊皎在说话。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他了?
「他啊,其实除了这点癖好比较奇怪,其他都还正常的。」
「我们平常没什么来往,我对他的事情不太了解。」
你为什么要解释?如果你完全不在意,也许我还会想替你找一点借口。她疲劳得笑笑,说:
「樊,我忽然觉得很累,让我睡一会儿。」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她总觉得自己在半梦半醒之间,眼前不断跳动着一些纷杂的图像,隐隐的,还有轰隆隆的雷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在睡眠中不断得翻着身,总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压碾着自己的胸口,她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她明明醒着,大睁着眼,却仿佛在从房间的某个高处怜悯得望着在床上辗转反侧的自己。
这感觉令她恐慌,她无助得在梦中挣扎着,不断得说着什么,自己却仿佛被一个无形的罩子同周围的一切隔离开了,什么也触摸不到──
「黎...何黎!」
耳边有人叫着她的名字,还在剧烈地摇动着她的身体。她终于完全清醒了。
眼前是樊皎略有些担忧的脸。她慢慢坐起身来,感到头晕得厉害。周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房间里的光线有点暗,她透过窗望出去,发现外面暗沉沉的一片,伴着沙沙的雨声。
她走出卧室,注意到茶几上有几颗烟头。
樊皎提出要送她回去,她委婉得拒绝了。
出门的时候,樊皎轻轻给她披上了外套,那一瞬间她忽然很想问他,问他自己所怀疑的一切。
然而她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回到大街上的时候已经又是阳光普照了。南方的天气就是如此,变幻莫测,雨总是突然地来,又突然得去,没有丝毫征兆。她一个人沿着街边走了一阵,试图融入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发现,自己始终神思游离。
在街角转弯的时候,她蓦地感到某个在不远处的人影让她觉得有几分熟悉,她扭头看过去──
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站在车站站台的阴影下面,像一只休憩的鹤,安静而淡漠。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走了过去。
10.
刚走到他近前,13路车开过来了,他径自上了车。何黎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何黎很少乘公车,车厢里闷热的空气以及混杂在一起的人的各种气味令她不适。她抓住身边的扶手,努力稳住身体,一边在人群的缝隙里寻找着那人的影子。她发现他正坐在后排靠窗的一个位置,静静看着窗外。光线透过玻璃投在他的脸庞上,令他的皮肤呈现一种耀眼的象牙白。她这才发现他的五官是精致的,嘴唇薄却饱满,呈现出一种奇异而不张扬的艳丽。
她忽然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这个男人,仿佛并不属于他们所在的世界。他们的空间交叠着,而他却只是沉浸在个人的天地里,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不知不觉间,她竟看得有些呆了。
车行两站,上来一位老太太,在车厢里跌跌撞撞,摸索着可以依靠的地方。周围的人却一脸漠然,视而不见。何黎心中忿忿,忙上前扶住了她,正要开骂──
「您坐这儿吧。」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柔和的声音。一双手从一旁插过来,协助她扶住老人。那男人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站在她旁边。何黎一阵心虚,忙垂下头,生怕他认出自己来。他却只是在她脸上淡淡扫过一眼,就扶着老太太往自己座位去了。老人感激得冲他絮絮说着什么,他只是微笑着听,不时应一句。待安置她坐下,他又重新走了回来。
他站在何黎面前,左手抓着车厢顶部的吊环,从他身上,何黎嗅到一股极淡的,不易察觉的香气。之前在楼道里的那种感觉又出现了,她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只得将注意力先转移到窗外,看各色的人群和建筑以及绿的植物,在颠簸中快速掠过。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准备下车了。何黎小心得跟在他身后走了下去。她尾随着他穿过一条小街,一个街心花园,来到一幢乳白色的楼前。眼看着前面的男人就要进入楼里去,何黎站住了。
她在干什么?
她忽然觉得一切都无比荒谬。她在跟踪着一个只见过一次,哦不,两次面的陌生人,为了一个她还并不确定的理由。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也很委屈。她背过身去,感觉眼眶里在渐渐聚积起一些温热的东西。于是她深吸一口气,闭着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准备离开了。
这时有人在身后说:
「既然都到这儿了,干吗不上来坐坐?」
何黎的脊背僵住了。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子。是那种普通的三室一厅,布局很紧凑,却不显得狭窄。客厅的地板上铺着一层厚重的棕色地毯,上面有繁复的花纹,走在上面没有一点声音。客厅的墙上挂着几幅亚麻的手工织毯,上面的图案类似于西方的宗教画作。有一幅极大,遮住了半个墙壁。从客厅门里可以看得到对面的房间里有很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
何黎有些坐立不安。从上楼到进屋,那人没有问过她一句话,只请她坐下,就离开了。她以一种僵硬的姿势坐着,脑中飞快考虑着如何做出合理的解释。
他很快走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浅绿的茶,放在何黎面前,说:「这是薄荷茶,可以清热解暑。」自己在靠近阳台的躺椅里坐下来。
何黎勉强得端起那杯茶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有点怪,但同时,有一股淡淡的凉意从喉咙一直流淌到胃里去。自己似乎不那么紧张了,身体稍稍放松下来。猛然间,脚边有什么东西擦过,她条件反射得一缩腿,撞到了桌脚上,吃痛得轻叫一声。
「喵──」那东西却发出了声音。原来是一只乌溜溜的黑猫,它懒懒得叫一声,眯缝着淡黄的眼打量了一下她,就大摇大摆走到主人脚下,拱起背在他裤脚上蹭了蹭,继而轻盈得一跃,到他膝盖上。那个人注意到它,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在它下巴上挠几下,它就温顺得卧下来,发出惬意的胡噜声。
何黎于是等待着。等着那个人先问她什么。然而他却仿佛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只独自逗弄着他的猫儿。
她终于沉不住气了。
「你──」
她本来想问「你早认出我了,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却忽然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问道:「你跟我男友...你跟樊皎是什么关系?」
那人的视线终于转移了到她的身上。他默默得看着她,表情却没什么大的变化。
「这个,你应该去问他才对吧。」
这样仿佛事不关己的态度忽然令何黎有些愤懑,她咄咄逼人得问道:
「是你先去引诱他的吗?」
他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却没有回答。
何黎只觉得之前心里隐忍的所有怨气在一刹那喷涌出来,她脑中一片混乱,话语开始完全不受大脑约束──
「听说你有异装癖吧?好好的男人不当干吗去扮女人?我告诉你,樊他只是一时迷惑。你跟他一样,是个男人,无论你怎么得改变外表,这一点是改变不了的!」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她被自己吓了一跳。自己怎么会这么刻薄,不分青红皂白?她正想要道歉──
那人却从椅子上站起来了。膝上的猫儿很机灵得跳到了一边。
「你这么肯定?」他问道,声音里并没有怒意,却有某种暗含的力。
「当...当然,」何黎被他一问,有些张口结舌:「性别是天生的,你改变的了吗?」
气氛忽然有些怪异起来。
那人并没有用语言回答她,而是平静得,开始解衬衫的扣子。
「你干什么?!」何黎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下意识得想要离开。
那人却并不解释,一言不发得解开了所有的衣扣,很慢的把衬衫从上身剥落下来。之前何黎曾嗅到的那种淡淡的香气和人体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在房间中雾一样弥漫开来。接下来,他开始慢条斯理得脱西裤,整个过程中,他一直面对着何黎,直视着她的眼睛,何黎仿佛被他的目光吸住了,竟愣在原地,一步也挪动不了。
然后他便走进卧室去了,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戴着酒红的披肩假发,身着一袭黑裙。
他在何黎面前站定了,轻轻地,摘下了那副黑框眼镜。
他面对着她。眸子黑而冷。
何黎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缓慢而又清晰得说:「现在,你告诉我,」他伸出右手,食指从何黎的脸颊上轻柔得,意味深长得划过。何黎只觉得那一片皮肤火辣辣得烧起来,自己仿佛要溺死在眼前那片黑沉的海里,呼吸都滞重起来。耳边只余下那平静却充满蛊惑意味的嗓音──
「我是男人,还是女人?」
11.
何黎大睁着眼,呼吸越来越急促,她只觉得自己的思维像一卷缠绕的丝线,已完全混乱。模糊的意识中,她听到自己声音颤抖得说道:
「你...你放过他吧!」
那人却依然不愠不火得在她耳边轻声说着:
「你为什么总在说他?他是你生活的全部么?你自己呢?你的**,你的个性,那些你一直在他面前掩饰的东西──你,究竟压抑多久了?」
她想起了和樊皎的第一次见面,他为她点燃一支烟;她想起了那些一直在他身边默默等待而不敢去追求的苦涩日子──不知何时起他已成为她生活的重心,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所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源自于他的意愿;她因他而喜因他而悲因他而生妒整日沉浮在患得患失之间──她就像一颗小小的卫星,在围绕着主星旋转的过程中渐渐成为主星的一部分,耗尽了心力,光芒逐渐黯淡下来──
可是,她得到什么呢?
泪水毫无征兆得从眼眶涌出来。
「别说了!!!」
她一把推开面前的人,夺路而逃。
她跌跌撞撞得在大街上奔跑着,不断得撞到别人的身上,眼前的一切都成了失真的,倾斜的──
一切皆是虚妄,一切,皆是虚妄。
樊皎在那天下午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电话里的女人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在哭泣。可他仍是听出了她的声音,隐隐的,他猜出了发生的事情,虽然她没有给他任何的暗示。但是他只是沉默着,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
那个晚上,他乘着出租车在城市里一遍一遍得绕圈。他抽着一支烟,看窗外的浮光掠影。他知道自己心里一直在想着什么,他甚至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地方的位置。他的身体里有两个声音始终在对峙着,一个说:回去!去过你一个普通男人应该过的生活。另一个念头虽然微弱,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最后一丝烟灰落地的时候,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Mask还是他第一次来时的那个样子,张扬的、凌乱的色块,扑面而来的妖气。他在那副海妖的油画前面静静得站了一会儿,神色有些恍惚。Bar里的人挺多,装束大多前卫或怪异,他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于是他选了一个不会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来,随便点了酒水。
他发现自己仍未能接受眼前的一切,这样一个纸醉金迷的场所,聚集着一群在生活中不敢暴露自己的人们。分明是男子,却要打扮得妖里妖气,惺惺作态,也不怕自己明显异于女性的身体以一种怪异而丑陋的姿态暴露在他人眼前。浓重的油腻的妆容,厚得快要掉下来的粉,究竟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同自己无法改变的东西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