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他鬼使神差地出城,找到了大河的墓地。
大河的墓地草长莺飞,不知名的虫鸣嗡嗡嘤嘤,响成一片,像此时他的心情。他从怀里掏出一瓶酒,倒了一半在地上,另外一半他咕咚咚地一口喝下,然后,一抬手,把酒瓶子甩了出去。酒瓶落在石头上,碎了,发出一声脆响。他斜躺在坟上,大着声音说:大河兄弟,你的愿望实现了,我昨天晚上娶了彩凤,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大河兄弟,你放心,他们娘儿俩以后就是我的亲人了,我还是那句话,有我吃gān的,就不让他们喝稀的。我一定要把彩凤照顾好,把抗生养大成人。
说完,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冲着大河的坟头喊着:大河,你听见了吗?你咋不回答我?
他长久地立在大河的坟前,一副山高水长的样子。
一阵风chuī过来,他似乎清醒了一些。他知道,自己无论和大河说什么,躺在地里的大河也不会回答他了。但他相信,现在的大河一定可以闭上眼睛了。
和彩凤结婚后,日子就变得不一样了起来,一家人也真正地成了一家人,三个孩子在心里也将彩凤看作是自己的亲妈妈,情感上也贴近了许多。每天早上目送着孩子们离开家,杨铁汉就开始了他的走街串巷。晚上回到家里,孩子们也从学校回来了,杨铁汉打开放钱的箱子,“丁丁当当”地把钱丢进去,心里充满了豪气。彩凤早已将饭菜端上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地边吃边聊。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杨铁汉的心里也轻松了许多。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他又开始变得焦躁起来,想着那封没有送出去的信,他的情绪就低落下来。
在一个太阳西斜的傍晚,杨铁汉又一次见到了小jú。小jú神情忧郁地迎面走来,看着她头上那朵白色纸花,他的心就“咯噔”了一下。
他迎上去,叫一声:小jú——
小jú看见他,眼泪就流了下来,她低低地说了句:娘走了。
不用小jú说,他就意识到了,肩上的东西一下子滑落下来。自从上次离开家,他就对母亲的身体情况有了不好的预感。
小jú说:娘走时,一直喊着想见你,我又不能丢下娘来找你。娘是喊着你的名字走的。
他的眼泪终于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他上前拉住小jú的手,cháo着声音说:小jú,咱回家。
他这里所说的“家”,自然是指他和彩凤的家,这时的小jú还不知道他已经成家过日子了。
他走在前面,小jú跟在后面。他在菜市场买了一些菜和肉,打算做些好吃的,他要真心实意地感谢小jú一次。父母走时,作为儿子的他没有守在那里,是小jú替他尽孝,送走了二老。小jú的好,他无以言表,却心知肚明。现在,他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他要把小jú带回家,让孤身的小jú感受到家的温暖。
想着就要看到铁汉哥城里的家,小jú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自从铁汉哥的爹娘离开后,现在只有铁汉哥是她的亲人了。这次进城,她就是投奔铁汉哥来了。
走到杂货铺前,还没有迈进门,杨铁汉就喊了起来:彩凤,你看谁来了?
彩凤闻声走了出来,一脸惊奇地打量着杨铁汉身后的小jú。
小jú也奇怪地望着彩凤。
杨铁汉和彩凤结合后,曾无数次地提到乡下的父母,自然也提到过小jú,彩凤是知道小jú这个人的。
他拉过小jú的手,热情地说:彩凤,这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小jú,我的妹子。
他又冲着小jú说:这是你嫂子彩凤。现在,你哥在城里有家了,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
小jú的脸就白了,刚才的兴奋一下子落到了冰点,她被动地让杨铁汉拉进了杂货铺。
彩凤也热情地招呼着小jú:妹子,到家了。铁汉你陪陪小jú,我去做饭,一会儿孩子们也该回来了。
小jú挣脱开他的手,转身跑了出去。他一边叫着小jú,一边追了出来。
跑出来的小jú已经是满脸泪水了,他一把拉住小jú:小jú,你来了,怎么也得吃了饭再走。
小jú抹一把眼泪说:这就是你说的家?他冲她点点头。
小jú扭过身子说:那我回去了,我吃不下你家的饭。说完,小jú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他固执地追上去,拉住了小jú。
小jú走了,他立在那里,脑子有些乱。等他回到杂货铺时,彩凤看着他惊奇地问:小jú呢,咋不吃饭就走了呢?
他叹了口气,说:我娘去世了,小jú是来告诉我消息的。
彩凤一边摆着碗筷,一边说:那也该让她吃了再走啊。
他摇摇头,一屁股蹲在了地上,想了半晌,说:我该回家去看看。
彩凤这时的眼里就有了泪,站在那里喃喃地说: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我该陪你回去,就是烧张纸,也是我的情分。
他瓮声瓮气地说:你回去了,孩子们咋办?彩凤就不说话了。
日子按部就班地重复着。早上,杨铁汉和彩凤依旧送走孩子们后,就开始了各自的忙碌。解放军和国民党部队的战斗在全国已经全面打响了,不时地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来。住在城里的国民党兵也并没有闲着,一边加固城外的工事,一边不停地调防,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现在的大街上经常可以看到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一边在城里养伤,一边骂骂咧咧地横冲直撞。
这天,一列国民党士兵押解着三四个五花大绑的人往城门口走来。那几个人早已是皮开肉绽,伤痕累累,他们一路走来,一路呼喊着:共产党万岁!
旁边的士兵就用手里的枪托去砸那几个人,但他们依然吃力地、断断续续地喊着口号。
到了城门口,几个人就被推到了城墙根儿上,一排枪齐齐地对准了他们。这时,一个军官走了过来,他把手放在小腹上,冲那几个人点点头:现在,我再问一遍,你们有没有改变主意的?只要你们谁点个头,就可以立即获得新生和自由。
军官的目光在那几个人的脸上一遍遍地逡巡着。那几个人没有谁点头,他们似乎很累,把头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军官就冷笑起来:那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转身离开了那几个人。这时,那几个人像睡醒了一般,猛然睁开眼睛,一起呼喊了起来:共产党万岁!胜利永远属于我们——
只见军官一挥手,一排枪就响了。那几个人身子猛地一挺,又一软,就倒下了。血喷溅到城墙上,如盛开了一朵朵猩红的花。
杨铁汉和许多人都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那一刻,他想到了牺牲时的老葛和小邓。他们是牺牲在日本人的枪口下,而眼前的几个人却死在了国民党的枪口下,他周身的血呼呼啦啦地奔涌起来,仿佛倒下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后来,他才听说那几个人是地下党,被捕后拒绝招供,才遭到敌人的枪杀。
杨铁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城门口的,竟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那家中药房。老葛不在了,药房还在。他走进药房,神情恍惚地说:这里有白果吗?老家人急需白果。
药房里的伙计被他没头没脑的话弄糊涂了,一脸疑惑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