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听了母亲的哭诉心里也极不是个味,以前他们这个家也曾有过欢乐,眼下这个样子也不能怪女人,哪个女人愿意有病,在chuáng上拉屎撒尿呢?父亲便起身走到院子里,双手抱住头,“嗬嗬”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很小,他不忍心让病在chuáng上的女人听到。
李胜明每次都能听到,他心酸得要命,眼泪滴滴哒哒地掉在灶台上。
每次做好饭,李胜明帮父亲盛上,又盛了一碗端到母亲面前,他要一口口地喂母亲,母亲一边吃饭一边流泪。忙完这一切,李胜明还要洗chuáng单,等把chuáng单晾上,天就晚了。等李胜明做完作业时,已是夜半了。他忙躺下,天不亮他还要起chuáng,做一家的饭,然后跑步去上学。
李胜明在学校里没有什么朋友,他很孤独,只有田壮不嫌弃他,所以有什么话,他只对田壮说。
母亲终于死了,李胜明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忧伤。他为卖不出猪而感到悲哀。他去了收购站,收购站的人们都很悲痛地等着开会,传达中央发布的讣告,谁也没有心思收购乡下送来的猪。李胜明便拉着架子车来找田壮。
田壮就说:要不你就先把猪放在我家,我先替你养两天。
李胜明不说话,看着架子车上懒洋洋、已有气无力的猪。
我怕拉回去把它折腾死,无论如何卖了猪要请全村的人吃顿饭,我家欠村里人的太多了。
田壮不等李胜明说完,便帮着往院子里推架子车。
张香兰从屋里走出来。以前李胜明随田壮来过家里,张香兰听完李胜明说完原委,也慡快地说:阿姨替你养几天,你放心吧。
李胜明很高兴,帮着田壮把猪从车上卸下来,又解开了绳子。猪被绳子捆僵了腿脚,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仍趴在地上哼哼着。两个人就蹲在地上一边说话,一边看猪。
俩人正说着话,陈平来了,他没想到在这里会看见李胜明,都是同学,又两个多月不见了。两个人就热情地握了手,jiāo谈中陈平得知了李胜明的来意。三个人一起蹲在地上说话,李胜明看见陈平没戴军帽,以前那顶军帽从来不离开陈平的脑袋。
李胜明就问:你的军帽呢?
这一问,陈平就痛心疾首,咬牙切齿地把自己的军帽被抢的经过说了一遍,他的军帽被抢,这些日子使他坐卧不安,没心思悲哀,更没心思写诗。他这次来找田壮就是想让田壮帮助他去找军帽。
李胜明又问:知道是谁抢的么?
陈平就说:就是粮食局那几个孙子,以前我好像见过他们。
走,找他们去。李胜明站了起来。
陈平高兴地捉住了李胜明的手又用劲握了握。
李胜明就要随陈平往外走。田壮本来不想去,但看李胜明态度很坚决,便也随着走了出来。
陈平领着李胜明和田壮来到粮食局门口,把门的是个老头,老头戴着黑纱,一边把门一边在听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向毛主席遗体告别的实况,老头的眼睛红肿着,悲哀中的老头仍拦住了他们,告诉他们里面也正在开追悼会,不能让他们进去。
三个人就站在门口对面的马路旁等,田壮觉得这个样子有些大海捞针,便动员陈平到粮库去看一看,陈平想了想,便向粮库走去。他们刚到粮库门口不多会,果然看见那天抢陈平军帽中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歪戴着从陈平那里抢来的军帽,他们骑着自行车进了粮库大门。陈平就说:就是他们。
李胜明站了起来,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液说:等他们出来,你们就回家等着,我一个人过去抢。
陈平就说:能行么?
李胜明不说什么,点点头,这时他又把自己的红腰带紧了紧。
几个人正说话,那两个人果然从大门里推着自行车出来了。李胜明赶紧几步走过去,李胜明一边走一边喊:两位师傅等一等,我问个路。
那两个人便放慢了骑车的速度,李胜明跑过去,靠近戴军帽那个人,他一边跑一边比划着什么,身子慢慢地接近了他们的自行车,两个人也似乎在冲李胜明说着什么,李胜明就说:去你妈的!他一伸手便把两个人的自行车推倒了,李胜明用很快的速度抓过那人头上的军帽,便飞也似地向前跑去。田壮和陈平看到补在李胜明屁股上的两块补丁剧烈地上下移动着……
田壮和陈平还没有走到田壮家门口,看见李胜明已经在门口等他们了,李胜明把军帽递给陈平说:这两个孙子的自行车也没我的腿跑得快。
三个人就嘻嘻哈哈地笑。陈平的军帽失而复得,显得很高兴,便说:晚上我请客。
李胜明看了看偏西的太阳说:我还要回家去发丧呢。
他这么一说,两个人便不再说什么了,这时李胜明就要向两个人告辞。田壮说:等一等。他转身走进屋里,不一会又出来了,他手里拿了一个馒头,递给李胜明说:路上吃吧,你还有十几里山路呢。
李胜明接过馒头,眼睛就红了,他说:猪就麻烦你了,过两天我再来,说完他便走了。
田壮和陈平送了李胜明几步,他们看李胜明走得很快,便立住了。
陈平望着李胜明渐渐远去的背影说:要是咱们能一起去当兵该多好。
田壮没说什么,他望着李胜明家那头猪,猪哼哼着一趟趟在院里走来走去。他想:今天晚上给猪吃点什么呢?
7
晚上老莫来了。
老莫来的时候,田壮正坐在院里给猪抓痒痒,猪很舒服地躺在灯影里,粗一声细一声地哼哼着。
老莫在田壮和猪的身边立了一会儿,田壮就往地下吐口水,每次田壮看见老莫,差不多都要吐口水。老莫不在乎田壮吐口水,他仍立在田壮身旁说:你想不想去当兵?
田壮看了眼老莫,这次他没有吐口水,老莫就蹲下身,伸出手在猪肚子上也抓了两把说:今年征兵提前了,你要愿意当兵,我和街道主任说一说,把你报上去。
田壮没抬头也没低头,他的心里紧张地跳了几下。老莫见田壮不说话,便走进屋去找张香兰了。
田壮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父亲,父亲在他的记忆中并没有留给他什么深刻的印象,父亲只留给他一张照片,那是父亲去朝鲜前最后一张照片。父亲身穿志愿军服装,系着腰带,挎着短枪,严肃地站在镜头前。那张照片已经开始发huáng了,这就是父亲留在田壮心中的形象。他一生一世便再也忘不了这种形象了。
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老莫,那时的老莫还不老,屁股也没有这么大,那时的老莫隔三差五地来他家。
有几回在梦里醒来,他看见老莫躺在母亲的身边,他的一只手搭在母亲luǒ着的胸上,月光很白,母亲的身体也很白。那时他不清楚,老莫为什么要和母亲躺在一起。那时老莫刚从朝鲜回来不久。老莫还没有结婚。
后来他慢慢地大了,他从别人的嘴里得知母亲这是在和老莫搞“破鞋”。那时,他就开始恨老莫,也恨母亲。以前,他一直称老莫叔叔,从那以后,他不再叫他叔叔了,他甚至也很少管张香兰叫母亲了,他恨他们,因为他们在搞“破鞋”。不知为什么,老莫没能娶张香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