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陈平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白晔一句话也不说。她盯着车轮一圈圈地辗过沙石路,山镇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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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壮在扫院子。
张香兰在屋里洗衣服,张香兰刚才在院里洗,后来田壮就扫起了院子。院子不大,也就是几步开外的样子。院子里已经很gān净了,田壮心烦,他看见张香兰洗衣服,他就扫开了院子。扫院子前,田壮一直在屋里躺着,高中毕业都两个月了,他一直在屋里躺着。
上午张香兰把老莫领来了,老莫是山镇印刷厂的厂长,屁股挺大,走起路来,总是一扭一扭的,像女人。张香兰把老莫领来之后,便让老莫在外间喝茶,张香兰走进里间。张香兰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张香兰停在田壮chuáng前,立了一会儿,田壮用枕巾把头蒙了起来。张香兰默立了一会儿,尽量小声说:莫厂长来了,他答应你去印刷厂做临时工,你出去和莫厂长说句话,也算应了人家。
田壮在老莫走进院门那一刻,他就知道老莫来了,他熟悉老莫身上的气味,他一闻见老莫身上的气味就想吐。他从小就熟悉了老莫的气味,他恨张香兰,更恨老莫。
张香兰说完便静等着田壮回话,见田壮久久不语,张香兰就叹口气,声音哽哽地说:老莫人家可是一片好心,那么多待业的都想去做临时工,老莫都没答应。
谁爱去谁去。田壮闷头闷脑地甩了句。
张香兰就抹了两把眼泪,又立了一会儿出去了。
田壮听见外间的张香兰和老莫不知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然后就听见老莫说:那我先回去了。接下来,他又听见老莫大声地说:壮壮,这可是次机会,现在虽说是做临时工,三年五载的,等有机会,你莫叔我一准给你转成正式的,你妈和我都不qiáng求你,你自己好好寻思寻思。
老莫走后,田壮心里就开始愈发地烦乱。他想骂人,更想摔东西,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烦。张香兰一洗衣服,他就扫开了院子。尘土呛得张香兰咳了起来。张香兰就说,gāngān净净的扫它gān啥?
田壮就梗了脖子:我爱扫就扫。
我是你妈,和我说话就不能消停点?张香兰瞅着田壮。
田壮不说话,仍梗了脖子,奋力地去扫院子,尘土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张香兰忍气吞声地把衣服端到了屋内。田壮忽然觉得这院子扫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他拄着扫把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张香兰在屋里嘀咕着: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这么大,我还错了?
田壮想喊一声什么,要么把扫把远远地扔出去。他暂时没有那么做,正犹豫间,街上的高音喇叭响了。喇叭先是“嗞嗞啦啦”地响了几声,然后是静音,少顷,那里滚出了浓浓的哀乐,哀乐响成了一片,响满了整个山镇。
田壮被这突然而至的哀乐惊得愣住了,他感到一定又有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哀乐cháo水似地从心头流过,心便一抽一紧的。
屋里正在洗衣服的张香兰也听到了这哀乐,她先是侧耳听了一会儿,便甩了甩手里的肥皂沫站到了院子里,朝街上望去,喃喃自语着:这又是谁死咧?
哀乐渐渐地隐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用一种史无前例的悲痛声音发布讣告。田壮和张香兰都清晰地听到了讣告中死去的那个人。
在那一瞬间,田壮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听了一会儿,又听了一会儿,待确信自己没听错,手里的扫把便缓缓地从手里倒下去,他先是在院子里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他抬头望了眼天空,天空中依旧很gān净,gān净得有些可疑。他一时不知自己在哪,惶惶的,不停地转动着身子,这时他非常希望握到个什么东西。院子里空空dàngdàng的,只有刚离手躺在地上的那支扫把。他缓缓地蹲下去,没有去拾那扫把,而是抱住了自己的头,头向前伸着,目光无助又呆痴地望着自己的脚尖。他穿的是仿军品的胶鞋,帆布胶鞋洗得已有些发白了,他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张香兰讶异地张大嘴巴,沾在她手上的肥皂沫纷纷破灭,她似乎听见了它们破裂时的声音。哀乐和讣告jiāo替响着,一遍又一遍,那滚滚的哀乐,像一条奔腾的河在她胸中流过,从脚趾处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情绪,这种情绪很快遍布了她的全身。不知为什么,她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她立在那里,张着两只沾满肥皂沫的手,先是眼泪汹涌地流了出来,想止也止不住,心里发热,鼻子发酸,她哭了,一发而不可收拾,最后竟嚎啕了起来,她控制不住那种从天而降的情绪,她双手捂了脸,转身跑回到屋里,她一头扑在chuáng上,悲痛地哭起来。
田壮听到了张香兰的哭声,从那一瞬间,一股巨大的cháo头从心腔里蓬勃地升起涌到了喉头,他想忍住,便用手抓了自己的腿。那股迅雷不及掩耳的悲哀冲破了他的防线,眼泪和哭声同时奔涌而出。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哭,他却哭了,哭得畅快淋漓。他想起了没见过面的父亲,还有张香兰以及童年,他哭着,真心实意、全力以赴地哭看。
哀乐一遍又一遍在山镇响起,讣告一次又一次播放着。整个山镇都被哀乐和讣告笼罩了。当顶的太阳一点又一点向西边移去,早秋的寒气略带风尘地走来。
哀乐。
讣告。
田壮红肿着眼睛站了起来,他茫然四顾,天依旧是那天,小院也依旧是那个小院,刚才的一切,恍似做了场梦。哀乐响着,透着初秋丝丝的寒气一点点地走来。此时田壮的心情已经平静了,平静得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讣告一遍遍播放着,一下子,他觉得自己成了个局外人。
此时屋内张香兰的声音也平息了下去,她又走到外间拼命地揉搓盆里的衣服,她的头发披散着,她不抬头,只是发狠地揉搓着。田壮站在院子里,突然心里竟升起一丝对她的同情。他甚至想走过去,帮她把头发拢起,可是他没有动,就那么木然地站在院子里。
这时陈平推门走了进来,陈平的头发蓬乱着,脸有些肿胀,身上有许多地方仍隐隐地疼着。他和田壮是同学,他来找田壮帮他出气。田壮望见了陈平,他没有说话就那么望着。
田壮,我让别人打了。陈平说。
毛主席死了。田壮说。
我的军帽也被他们抢走了。陈平仍说。
你听这哀乐。
那三个杂种好像是粮食局的。
毛主席真的会死?
你帮我找到那些杂种,咱们收拾他们一次。
毛主席死了,你听这哀乐……
俩人不说话了,蹲了下来。俩人谁也不看谁,陈平从兜里掏出盒纸烟,撕开来,抽出一支递给田壮。
田壮没接,眼睛却盯着那盒纸烟,烟是“迎chūn”牌,纸烟盒的颜色有些紫也有些蓝,田壮一时说不准那倒底是一种什么颜色。
抽吧,咱们现在都是大人了。陈平鼓励着田壮。
田壮以前也抽过烟,那是好奇,也是为了玩。这次田壮有些不敢接那烟。
抽吧,我来时刚买的,今天我心情不好。陈平自己也叼了一支。
田壮就把那支烟接过来,然后两个人就深一口浅一口地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