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死了!田壮说。
不会是假的吧?陈平隔着烟雾望着田壮。
怎么会呢,你听这哀乐。田壮又说,他又有了想哭的感觉。
毛主席他怎么会死呢?陈平有些喃喃。
你说以后咱中国会咋样?这次是田壮问陈平。
说不定要打仗了。
没准,美帝苏修说不准趁这时候和咱们打上一仗。
咱们当兵去吧。
要是真打起来,就是不想当兵也得当。
说心里话,想当兵么?
田壮马上想到了父亲,还有老莫,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到底想当还是不想当?陈平推了一把田壮。
田壮又想到了张香兰还有这个家,他这次果断地点点头,又补充道:我要是当兵,就再也不回来。
那是,我也不想回来。陈平说。
毛主席死了,今年征兵说不定会要很多人。
操他妈,我的军帽让他们抢走了。
是谁,你认识他们么?
不认识,但很面熟,可能是粮食局那帮小子,我早晚能碰上他们。
你自己不要和他们来硬的,到时你来叫我,咱们再去叫李胜明。
我自己不会动手的,他们仗着人多,还打了我。陈平说完撸起衣袖让田壮看自己的伤。
你别急,毛主席死了,咱们先等一等,等有机会再报仇。
操他妈的,他们抢了我,还打了我。
你要去当兵,白晔怎么整?田壮扭了头,瞅陈平的半张脸。
她和我有啥关系?
你和她那点事,谁还不知道。
陈平就红了脸,低下头,用手去抠脚下的地。
要当兵,咱们都去,再叫上李胜明,还有白晔。田壮神往着。
到时候,我和我gān爹说一说,要去咱们都去,就是打起仗来也好有个照应。
那是。田壮虽这么说,他的神情却黯淡了下来,他想到了父亲。
天渐渐地暗了。
那我回去了。
陈平立起身。
田壮把陈平送到门口,他看着陈平骑上自行车,一歪一扭地顺着胡同骑出去。
小镇出奇地宁静,先是有三两家灯火燃了起来,很快山镇都被灯火笼了。那天晚上,山镇的人们很少有人出门,人们都显得忧心忡忡。
田壮一时不想走回到屋里,他怅然若失地站在小院里,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毛主席死了,真的死了!
一时间,田壮的心里空空dàngdàng。他仰头望了眼天空,天空里很幽静,那里繁星点点,一颗流星,划破天际,陨落了。田壮的心里就一紧。他曾听人说过,每当地上有死人的时候,天上就会有一颗星陨落。田壮是高中生,学过地理,他知道宇宙的含义。但他宁愿相信传说。田壮痴痴地望着天空中的星河,他努力地寻找着。
3
早晨,山镇仿佛依旧被浓浓的哀乐笼罩了。一夜之间人们的臂上都戴起了黑纱。
田壮的心情说不上沉痛也说不上轻松,这时候,他非常希望见一见高聋子。高聋子是荣军院里一名休养的老兵,高聋子曾是当年父亲的战友。田壮觉得只有见了高聋子这些老兵,心里才踏实,这么多年了,田壮一直把高聋子当成自己的父亲。高聋子是父亲最亲近的战友,有关父亲在朝鲜战场上的一切,都是高聋子讲给他的。有许多回他梦见了自己的父亲,父亲的形象很模糊,总是离他远远均。他试图走近梦中的父亲,结果他看见的不是父亲,而是断了一条腿的高聋子。每次田壮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他总是热泪盈眶。相反,高聋子对他也同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近。
田壮这阵子愿意走进荣军院,还有一个原因是张芳在这里。张芳是他的同学,他与张芳有这种朦朦胧胧的关系已经有一年多了。长芳毕业以后,便到荣军院当上了服务员。当上了服务员的张芳,穿着一件白得耀眼的白大褂,一夜之间似乎变得漂亮也变得成熟了。张芳总爱梳两条辫子,辫梢齐齐地搭在肩上,张芳的两条腿很长也很直,在白大褂下面露出半截来,走起路来一飘一飘的。她的身上总是洋溢着一种淡淡的馨香,上学的时候,他和张芳同桌,那时,他很愿意闻张芳的气味,那时张芳很少和他说话,但不时地会和他的目光相遇。他们目光相遇的时候,总是张芳先红了脸。于是俩人之间就多了份心照不宣的秘密。
来到荣军院的时候,田壮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老兵们都聚在了院子里,他们有的拄着拐杖,有的袖筒空dàng着,有的坐在轮椅上。他们一律朝着院落的一个方向,那是一片红松林,松枝上挂了一幅毛主席的像。那一双双目光便停在主席的遗像上。
老兵们整齐地列在那里,神情显得异常肃穆,有泪水在他们脸上爬过。有一个老兵坐在轮椅上,他出声地抽泣着,突然他滚下轮椅,向主席的遗像爬去,他一边爬一边喊:毛主席你咋就走了呢,扔下我们这些人可咋整呀。这一带头,整齐的老兵们就有些乱了,有的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放声大哭起来,有的gān脆躺在地上,一边滚着一边哭喊:主席呀,这么多年,我们可一直跟着您呀,你咋说走就走了呢?再领我们老兵打上一个战役吧,我们都还有一口气呀,主席呀……
高聋子此时显得很冷静,他不停地劝着周围的人,那样子似乎在和人们喊,他自己聋了,便以为周围的人都听不见了,他一遍遍地喊:同志们哪,要冷静,保重哩,主席呀,啊——啊啊——
高聋子说到这里竟也放声大哭起来,高聋子的哭声异常的嘹亮,他的哭声,像chuī响的冲锋号,刚开始还隐忍的老兵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都放声大哭起来。一时间荣军院里哀声雷动,哀乐也不失时机地在院落里响起,那情那景田壮看在眼里,他又有了一种要大哭一场的感觉。
刚开始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的吴疯子,此时很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些老兵。他的样子显得茫然而又惊怵,不知是谁已把黑纱戴在了他的手臂上。此时他望眼手臂,望眼眼前的人们,咧了咧嘴,小声地问着自己:死人了?没有人回答他,人们都全心全意地陷在悲哀之中了。
死人啦,死人啦——吴疯子突然灵醒过来,他在院子里奔跑起来,他一边跑一边呼喊着:死人啦,死人啦——跑着跑着似乎就忘记了疯跑的初衷,也许他又一次想起了当年的战争场面,于是便疯喊着:不好了,美国鬼子上来了,杀呀,杀呀,没有子弹了,快给我送子弹呢。吴疯子停住了,环顾着左右,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出生入死的阵地上,他双手做出举枪的动作,嘴里发出she击的声音,不时地还做出投弹的动作,然后回过头大声呼喊着:pào火支援,pào火支援,我请求支援!
吴疯子经常做出这样的举动,不分场合地点,有时在大街上,有时在荣军院里,说不准什么时候,也许一声鞭pào,甚至汽车的排气管放pào,或者一群人大喊大叫,这都是吴疯子跑起来的原因。田壮记事的时候,就认识了吴疯子,那时候的吴疯子比现在年轻,跑起来很快,他们一帮孩子也在后面随着他疯跑。吴疯子因此在山镇著名起来,大人小孩子都知道吴疯子,知道吴疯子是荣军院里的一名老兵,在朝鲜上甘岭战役中,被大pào震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