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疯子在疯狂的时候,任何人他都不惧怕,他惟独惧怕高聋子,高聋子当过他的班长,他只能听懂班长高聋子的话。
此时,高聋子和老兵们都沉浸在主席逝世的悲痛之中,一时忽略了吴疯子的疯狂,吴疯子此时像一名独自玩得入了境的孩子,他跳跃着,呼喊着。
沉静下来的人们,发现了吴疯子。高聋子看见吴疯子那一瞬似乎很生气,此时吴疯子把臂上的黑纱扯了,旗帜似地在手里挥舞着。
高聋子的脸就白了。他拄着一支拐杖急步地向前走去,他三脚两步地来到吴疯子面前,大喝一声:吴占奎!
吴疯子就答:到!
你把黑纱戴上!
吴疯子从高聋子的眼里看到了恐惧,他似懂非懂地看到了高聋子手臂上的黑纱,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黑纱,便学着高聋子的样子把黑纱戴在了手臂上。然后直勾勾地望着高聋子。你混蛋!高聋子突然挥起手,打了吴疯子一个耳光。
吴疯子愣怔了一下,他小声重复着高聋子的话:你混蛋?
高聋子听不见吴疯子说的是什么,他一把扯了吴疯子的衣领向红松林走来,主席的遗像依旧挂在那里,人们仍都沉浸在哀痛之中。
高聋子把吴疯子领到主席遗像前,大声说:伟大领袖去了!
吴疯子似乎不懂,他望眼遗像又望眼众人喃喃道:伟大领神去了?
毛主席,毛主席!高聋子大声地说。
吴疯子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他小声地说:毛主席万岁!
他这一声,人们都听见了。老兵们似乎又想起了毛主席叱咤风云的日子,人们陡然问又悲从中来,老兵们再一次恸哭起来。
吴疯子似乎省悟到,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不哭了。于是就真的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高聋子突然就扔了拐,一头扑在吴疯子的身上,他抱住吴疯子,撕心裂肺地哭诉道:主席呀,我们这些老兵想念你呀——
老兵们的悲哀,再一次达到了高cháo。
荣军院的工作人员们,肃穆地远远地立了。田壮看见了张芳,张芳的白大褂在晨风中飘扬着,她臂戴着黑纱,便愈发显得楚楚动人了,她望见了田壮,想说什么,泪却涌了出来。田壮的心一下子变得空dàng而又悠远,他默立在张芳的一旁,望着这些老兵们。不知什么时候,张芳的一只手握住了田壮的手,那只手愈握愈紧,田壮被握得深吸了一口气。他感到了手的疼痛,他望了眼张芳,她的泪水仍汹涌地流着。
要哭你就哭吧,昨天我就哭了。田壮这么说。
张芳听田壮这么说完,真的大哭起来。张芳的哭声像一声悠长的鸽哨,划破了荣军院的天空,很多站在一旁qiáng忍着的工作人员,终于实心实意地大哭起来。
高聋子已哭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他搂着吴疯子高亢嘹亮地哭着。吴疯子似乎早已被这真诚的悲哀感染了,他在高聋子的怀里挣扎着呼喊: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毛主席死了,咱们咋办呢?张芳失态地扑在田壮的怀里。
田壮紧紧地把她搂了,张芳以前还从来没有和他这么亲近过,以前两个人只是心有灵犀地互望一眼。他们珍藏着那相互一望,在她扑进怀里的一瞬间,田壮抖了一下,此时,无着无落的心陡然就坚定了,他觉得自己在张芳面前没有理由不坚定起来。
我要去当兵!田壮坚定地说。
张芳泪眼朦胧地望了他一眼,似乎没有听清。
张芳张着嘴,她大口地呼吸着。
我要去当兵,保卫党中央!田壮重复了一遍。
张芳这次听清了,同时也清醒了过来,她离开田壮的怀抱,脸很快地红了。她停止了哭泣,泪水依旧挂在脸上,垂下眼帘,低声地说:我帮你。
田壮顿时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从整个身体里流过,张芳第一次对他说这种话。他知道张芳的父亲是山镇的武装部长。
田壮用劲地看了眼张芳,他想轻松地冲张芳笑一笑,眼泪却莫名其妙地涌了出来,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流泪,他转过身走了。
走了很远,一直走到荣军院门口,他回了一次头,朦胧中看见她仍立在那里,也正在泪眼朦胧地望着自己。
4
田壮一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
张香兰怀上田壮三个月时,田壮的父亲便去了朝鲜。那时的朝鲜战争正打得如火如荼。父亲是第二批开赴朝鲜前线的志愿军。父亲那时是名排长。
田壮出生以后,母亲曾写信告诉过父亲。父亲只来得及回了一封信,信中给田壮起了一个名字。这是父亲的最后一封信,也是留给田壮的惟一一份礼物。父亲在一次争夺三八线的拉锯战中被俘了,同时被俘的还有高聋子,后来高聋子在jiāo换战俘时回国了,父亲却神秘地失踪了。
父亲的部队到了朝鲜一年以后,战争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激烈了,已经打到了第五次战役,双方已围绕停战事宜打打停停。
那是一个秋天的晚上,父亲接到了命令,连夜插到三八线以南敌人的后面去。几天前在拉锯战中,父亲那个营在东线把主峰阵地丢了,他们这次要把阵地夺回来,正面进攻无疑会有许多困难,他们只能先钻到敌人的眼皮底下,天亮的时候,配合正面部队,打敌人个措手不及。父亲那个排便连夜出发了。那夜无风,也没有星星,整个世界静极了。他们怕bào露目标,几乎是在爬行,大约到半夜的时候,他们终于接近了敌人的主峰阵地。
主峰阵地上敌人燃起了许多堆篝火,三三两两的敌人站在篝火旁警戒着。主峰阵地以南是座小山头,山头不大也不高,以前这座小山头也被双方反复争夺过,到处是弹坑,被烧焦的土地luǒ露着,有两棵被烧糊的老榆树的枝gān仍矗在阵地上。
父亲的部队便摸到了这座山头上,这座小山头离敌人的主峰阵地近在咫尺,他们已经清晰地看见了主峰阵地上敌人的一举一动,如果打一个冲锋,不会超过五分钟便能冲上敌人的主锋阵地。
部队出发前就和主力部队相互约好,在天亮前夺回主峰高地,以一颗绿色信号弹为攻击信号。
父亲的部队摸到了敌人的鼻子底下,他们甚至都能听见敌人沉睡中的鼾声,还有敌人起夜时的撒尿声。哨兵鬼影似的围着火堆转来转去。父亲的部队趴在阵地上,等待着那颗绿色信号弹的升起。
在等待的时间里,时间过得很快,也过得很慢,在等待中天就麻麻亮了。
在这期问,正面主攻部队也做好了攻击准备,数十门大pào瞄准了主峰阵地,几个连的兵力分布在主峰阵地的两翼,他们都在等待着那颗绿色信号弹的升起。
可就在部队准备攻击的那一刻,团指挥所突然接到上级指示:取消这次进攻。后来人们才知道,双方正在准备新的一轮和谈,和谈前双方签订了暂时停火的协议。
在这种时候,部队再通知父亲的部队撤出阵地已经不可能了,别说派人去通知,就是从敌人眼皮底下跑过一只兔子也会被敌人发现。
父亲的部队不知道这些,他和全排的战士们正焦急地等待着进攻。这时天就亮了,阵地上仍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父亲觉得有些不妙,他叫过身旁一名战士,让他无论如何摸到大部队那边去,问一问发生了什么,战士领命走了,这个人就是后来当了厂长的老莫。老莫刚走,天就彻底亮了,敌人很容易就发现了他们身后阵地上埋伏着的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