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谢伯民照例早出晚归,每次丈夫回来都要和她说上好大一会儿学校里的事,刚开始她还觉得新鲜,渐渐地,她就有些厌倦了,丈夫再说时,她就没好气地打断谢伯民的话头说:你能不能说点别的?谢伯民说不上别的,于是就沉默着。这时,她就愈发地想见到牤子,只有见到牤子她才有许多话要说。
每到傍晚,丈夫和孩子回来了。这时她早就做好了饭菜,她估计牤子也该下班了,她jīng心地把自己收拾一番,头梳了,衣服换好了,然后冲丈夫和儿子说:我出去一下呀。
她匆匆地走出家门,仿佛已经听到了牤子正在字正腔圆地在唱那曲《大西厢》。她又一次义无反顾地朝着牤子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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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快枪手
1
著名的快枪手马林,在腊月二十一那一天回到了靠山屯。
马林回来了,他要在腊月二十三那天,大张旗鼓地做两件事。第一件事他要先休了秋jú,接下来要名正言顺地再娶一回杨梅。
秋jú走进马家的门坎已有些年头了,那一年秋jú才十二岁,马林十岁。马林和秋jú圆房那一年,马林十六岁,秋jú十八岁。也就是在那一年,十六岁的马林离家,投奔了张作霖的队伍,当上了一名快枪手。
马林回到故乡靠山屯匆匆忙忙扯旗放pào地要休了秋jú是有原因的。那是因为秋jú被胡子鲁大jian了,jian了也就jian了,最让马林无法忍受的是秋jú还生了胡子鲁大的孩子,且那孩子已经三岁了,叫细草。著名的快枪手马林无法忍受这些,他要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那一天,张张扬扬地把秋jú休了,然后明媒正娶地再和杨梅在乡人面前风光一回。
杨梅是马林从奉天城里带回的一名学生,今年芳龄十七。其实早在奉天城里时,马林已娶过一回杨梅了,两人在奉天已同居了半年有余,这次马林重返故里,杨梅自然跟随一同前来了。杨梅不仅一个人来了,确切地说,她还带来了他们的孩子。杨梅已怀孕五个月了。有了身孕的杨梅依旧漂亮,齐耳短发,很前卫也很新cháo的样子。最让马林骄傲的是杨梅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只有城里的女学生才有这样一双眼睛,在靠山屯一带绝难找到这样一双女人的眼睛。
马林这次回到靠山屯不打算再走了,原因是奉天城里来了日本人。不仅来了日本人,他们还偷偷地把大帅张作霖炸死了。少帅出山了,快枪手马林以为东北军会和日本人拼上一家伙,为大帅报仇雪恨,没想到的是,东北军一夜之间撤离了奉天。快枪手马林的心冷了,他决定离开队伍,回故乡靠山屯过平安宁静的日子。
马林在没回靠山屯以前,是不知道故乡的变故的。
腊月二十一那一天,满天里飘着大雪。沿途之上,马林已看到了村村屯屯到了年关的景象,四处赶集的人们,脸上露着喜气之色,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故乡的温暖。马林只有在故乡的土地上才能看到这些,在奉天城里他永远见不到。他带着杨梅一踏上故乡的土地,便在心里热热地喊出一声:他奶奶的,千好万好不如老家好哇,我马林不走了。
在一面坡城里,马林租了辆雪橇。雪橇是三只狗拉的,狗快风疾,狗拉雪橇箭似的she到了靠山屯。
马林这次回乡先是惊动了父亲马占山。在马林的记忆中,父亲马占山的气管不论冬夏没有好的时候,随着呼吸,父亲的气管会发出风箱一样的声音,于是父亲在这种伴奏声中艰难地说话。
父亲马占山见到马林那一刻,愣愣怔怔足有十几分钟。在马林的耳畔,父亲的气管之声,有如山呼海啸。
马林就说:爹,爹,你这是咋了?
马占山就说:毁了,毁了,这个家毁了。
马林的心脏就慌慌乱乱地狂跳了几下,他的脸就白了一些,他预感到了什么。
上次回靠山屯他做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和胡子鲁大开了一仗。那一次,他是想全歼鲁大这绺胡子的,没想到的是,却让鲁大和一个小胡子跑脱了。那一次算鲁大命大,他一枪she中了鲁大的左眼,他眼见着鲁大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他想补第二枪时,那些个亡命又仗义的小胡子们前仆后继地向鲁大扑去,他们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快枪手马林,他们知道快枪手一枪又一枪地会要了他们的命。快枪手马林的枪仍在响着,she中的不再是鲁大,而是那些小胡子们,在匆忙之中,一个小胡子背起鲁大慌慌乱乱地跑掉了。
马林那时曾想,也许这一次鲁大伤了元气,再也不敢来靠山屯了。同时他也担心,胡子鲁大会来报复,但他没想到鲁大会来得这么快。
马林不用问父亲什么,他已从父亲的脸上看到鲁大来过了。
父亲一边山呼海啸地呼吸,一边说:这时候你不该回来呀,你回来gān啥呀?鲁大正四处打探你呐,老天爷呀,这下可咋好哇——
快枪手马林的预感得到了应验,此时,他的心里反倒安静了,他甚至冲父亲笑了笑,笑得是那么轻描淡写,仿佛父亲的惊乍和担心不值一提。快枪手马林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他知道自己是个神枪手,百步之内百发百中,虽说他人已不在东北军了,可他这次回来,却不是空着手的,跟随了他这么多年的那两把二十响快枪就在他腰里插着。快枪手有了枪还怕什么呐,他马林是什么也不怕的。他怕的只是在自己没回来以前,鲁大向父亲下毒手,当他看到完好的父亲在自己的眼前愁眉苦脸时,他的心踏实了。父亲与几年前相比,基本上没什么变化。马林在父亲的身上还有一条奇妙的发现,人要是老到一定程度,再老也老不到哪里去了。
其实马占山的年龄并不大,六十刚出头,但他的jīng力似乎已经耗尽了,都耗在了那片土地上。马占山几十年如一日,牛马似的在自家那片土地上挥霍着生命和力气,刚过六十岁,终于油gān水尽了。马占山在感到力不可支之时,儿子马林回来了。
马林的到来,并没有给马占山带来一丝一点的快慰。相反,他觉得马林的末日到了,昔日还算平静的马家,还会平静下去么。
2
马林在没有见到秋jú以前,在他的脑海里并没有产生休了秋jú的计划,他下定决心休了秋jú,那是见了秋jú以后的事。
在马林的记忆里,秋jú就是秋jú。
秋jú初来马家那一年,是一个又瘦又huáng的小丫头。秋jú是马占山拾回家的,秋jú是随父母闯关东来到靠山屯的,一路上的奔波劳顿,让秋jú的父母染上了伤寒,他们一家三口走到靠山屯时便再也走不动了。秋jú的父母躺在街心的十字路口上,望着头顶那方陌生的天空,他们知道自己逃荒之路已走到了尽头,他们逃离了饥荒之地,却没有逃脱死亡,可恶的伤寒和饥饿劳累已使他们的生命到了尽头。令他们欣慰的是他们终于逃离了饥荒连年的故乡,他们不放心的是年仅十二岁的秋jú,他们有千万条理由死不瞑目,他们不能把孤苦无依的秋jú独自一人抛在陌生的异乡。
秋jú坐在他们的身旁gāngān瘦瘦地哭着,无力苍白的啼哭之声是秋jú父母死不瞑目的缘由,秋jú的啼哭之声,同时引来了靠山屯的男女老少,他们对眼前这一幕已不感到陌生了,那年月,逃荒逃难的人们,cháo水似的从关里涌到了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