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时候,肖党看见了这一场面。无数志愿军战士和美军死死扭在一起,有的咬下了美军的一只耳朵,有的夺过美军的手榴弹,还没来得及拉弦就被子弹击中,动作仍定格在最后一拼的瞬间。肖党说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冲了出去。那时,小德子大叫一声,他回过头时才发现小德子迎面抱住了刺向自己的刺刀,刺刀穿过小德子的胸膛。他扑向小德子,小德子在临死前的瞬间,从怀里掏出件东西塞在了他的手里,嘴里含混地说了一声:“珍妮。”
肖党被关在了一个有铁栏的屋子里,这次bào动他bào露了身份。天亮的时候,他透过有铁栏杆的窗口望见了昨晚那场血战的场面。过了好久,他才想起小德子塞给他的东西,那是只粉红色的荷包,荷包上绣着一支金色的金达莱,金达莱正含苞欲放。那只荷包已被小德子的血水浸透了。肖党看见了那只荷包,他就想到了小德子最后喊出的那句话:“珍妮——”
珍妮是他们在朝鲜一家房东的女儿,珍妮长得很秀气。他们在那小山村里休整了一个月,团部就设在珍妮家,那时正是金达莱花盛开的季节。每天,天还没亮,小德子就和珍妮去后山采来一束束金达莱花儿,然后把这些花插到盛满水的pào弹壳里。那花香很好闻,珍妮望着那些金达莱就冲小德子笑。她发现小德子也在笑,小德子那些日子很快活。半夜的时候,肖党经常听到珍妮在窗外哼一支歌,睡在他一旁的小德子就翻来覆去地翻身。不一会,小德子就出去了,那歌声也就消失了。一觉醒来肖党发现小德子的chuáng铺仍然空着,他侧耳细听,听见窗外院子里有珍妮哧哧的笑声。他坐起来,透过窗口向小院望去,看见小德子和珍妮站在月光下,小德子正在教珍妮用枪。一会让珍妮扛上枪,一会又让珍妮端在怀里。小德子不时地接过枪纠正珍妮的动作。每做完一个动作,两个人都要笑上一会儿。肖党也笑一笑,心想,真是两个孩子。很久,小德子才轻手轻脚地走回来,躺在自己的铺位上,目光炯炯地盯着黑夜。
白天没事时,小德子教珍妮唱歌。珍妮汉话说得很生硬,小德子一句句地教,珍妮就很生硬地学。小德子教唱《解放区的天》,《志愿军战歌》,珍妮很聪明,一会儿就先学会了调,词唱得却不准确。进进出出的,珍妮就唱那两首刚学会调的中国歌。
部队要出发的那几天,他发现小德子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他醒来的时候,望见对面珍妮窗口的灯仍在亮着。有几次,他借着月光看见小德子趴在窗前,人神地望着对面的灯光。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小德子已经长大了,已经是个长大了的男人。
离开小村好久,肖党发现小德子总是闷闷不乐的。没事时小德子总是望着远方的山岗出神,山岗上还有一簇簇正在开放的金达莱。
此时,他望着眼前的荷包,他就想到珍妮。bào动失败,bào露了身份,他作为特殊战俘被单独关在一处。他几次被审问,美国人问了他许多问题,他只有一句话,我是中国人,是志愿军。美国人提问了几次,见问不出什么,便不再问了。
夜晚的时候,他经常能听到关押志愿军的地方传来歌声。他知道那歌是为他而唱的。歌声告诉他战友还在,还和他在一起,他这么想着,泪就盈满了眼帘。他和战友们分开了,外面的音讯便不得而知了。
过了好久,夜晚的时候再也听不到那歌声了。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时双方正在和平谈判,双方的战俘正在jiāo换。
他在那间有铁栏的小屋子里不知关了多少个日夜。终于有一天,他被带到了船上。他不知道这艘船要去往哪里。知道这一切那是许多年以后的事儿了。这艘船是开往台湾的。在船上他才知道,志愿军中不仅他一个人被关押着,还有以前他崇敬的首长也在其中。他在船上想和这些人说几句话,首长却用眼神制止了他。他们只用目光jiāo流着。
船出发的时候,是在一天晚上。他当时不知道是晚上,他们被关在船舱的最底层,只亮着一盏昏huáng的灯。船行驶了不知有多久,突然,他觉得船身在剧烈摇晃。他从来没有坐过船,不知船这是怎么了。然后,所有的人开始呕吐,吐得昏天黑地。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几天,他只听到“咣”的一声巨响,整个船似被什么肢解了。海水慢慢浮过来,拥抱了他。这以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沙滩上,起伏的cháo水不时地拍打着他的身体,四周漆黑一片。他似觉得做了一个梦,一时不知自己在哪里。他昏头昏脑jīng疲力竭地朝沙滩上的一点渔火走去。到了渔人身旁时,他才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中国。很多年后,他仍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就回到中国了的。那艘船呢?船里的人呢?这一切他都说不清。恍然间,他似觉得自己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他说不清自己。直到公元一千九百九十年的秋天,一位年过六旬的美国老人随经济考察团踏上了中国。在茶余饭后,叙述了那艘失踪的船。老人叫詹姆斯,那时老人是一名海军士兵。当时他并不在船上,他是港口一名信号员。但他知道那艘船驶出没多久,就遇到了台风,为躲避台风迷失了航向。最后驶进了中国海域触礁,破碎沉没了。当时谁也不会相信,在那艘船上还会有人幸免遇难。可惜这位老人说出这些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他说出这些时,没有人能够知道肖党就是那次海难中的惟一幸存者。
肖党首先想到的是他的五团。五团还在么?那时他不知道抗美援朝已经结束了,所有的部队都已经撤回国内一年多了。在被俘的日子里,肖党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他日思夜想的是五团还有多少人活着。在被俘的日子里,白天和夜晚,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地回到了祖国。他一时不知自己的五团在哪里,他想应该回家看一看,看一看那个从出生到现在还不曾谋面的儿子。他一想起儿子,心里就热了。自己的老婆,那个生得很憨实的女人,也在日夜思念自己。想到这,他的心里陡然增添了几分柔情和甜蜜。
肖党是一路走一路问找到老家的。当他望见村头两棵老榆树旁自己的土屋时,眼角竞滚出两行热热的泪。肖党走回自己的家时已是傍晚,村里的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的炊烟。当他走近家门立在屋门前呼唤老婆名字时,屋里走出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生得也很憨实,愣愣地瞅了他半晌,他也愣愣地瞅着那男人。这男人他认识,就是本村的人,可他一时竟叫不上名字。愣怔片刻之后,他想问一问自己的家是不是搬了,却听得那男人哀嚎一声,跑回屋里。肖党被那声哀嚎惊得一抖。他想进去看个究竟,这时门里走出自己的老婆。老婆一见他惨白着脸,先也是愣愣地瞅他,后来喉咙里莫名其妙地咕叫几声,缓缓地倒下了。他被眼前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他上前扶住了老婆。好半晌,老婆才在他怀里睁开了眼睛,呼口长气,泪就流下了。半晌才哀婉欲绝地说:“你没死?”他被老婆这句话也惊得差点惊叫起来。这时房间里有婴儿在尖利地啼哭。一会儿,又响起那个男人拍打孩子的声音。门外,肖党和老婆就那么很近站在一起相互对望着。半晌,老婆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屋里这时奔出一个男孩,见母亲在哭,他也大哭起来,双手死死地抱住母亲的大腿。他当时就断定,眼前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儿子。他走上前,想抱过儿子,儿子却惊恐地躲着他,更响亮地躲在母亲大腿后嚎哭。肖党被眼前的一切变故惊呆了。这时屋里那个男人抱着哭叫的婴儿走出来,老婆接过哭叫的孩子,顿时孩子便不再哭泣了。老婆抹一把泪水,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两个男人。那男人已经回过神来,嗫嚅谦恭地冲肖党道:“肖大兄弟,俺不知道你没死,俺对不住你哩。”说完“咕咚”一声跪在了肖党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