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儿_石钟山【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老拐从此改拉二胡,老拐的梦想和心声便如述如歌地从二胡里流出,老拐的人生便也从前台退到了后台。那一年,老拐二十八岁,二十八岁的老拐和相好的结了婚。二十岁老拐就成了角儿,二十二岁那一年老拐在牤牛屯认识了相好的腊梅,那一年腊梅十八。后来老拐和腊梅就有了那事,腊梅就怀孕了。怀孕了也不能结婚,这是戏班子的规矩。后来腊梅生了,是个男孩,老拐为男孩取名为牤子。这一切,当然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腊梅如火如荼地爱着老拐,她等得地久天长,无怨无悔,老拐和腊梅结婚那年,牤子都六岁了。后来牤子成了角儿。

  老拐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把chūn芍推到了前台,这一推不要紧,就推出了一个火辣辣的山里红。

  十里香倒在了后台的棚子里,倒在了血泊中。中医请来了,此时的中医正全心全意地在为十里香打胎。中医看了十里香第一眼便知道胎儿保不住了,只能打胎了。

  老拐在棚子外,倒背双手,气得他转来转去。他一只耳朵听着前台的动静,要是chūn芍再砸了,所有在谢家大院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中医终于从棚子里走了出来,中医怀里托了一个盘,一团肉血乎乎地卧在盘中。中医一见老拐就说:这回啥都没有了,都在这啦。老拐知道中医的用意,有关北镇戏班子的名声都在中医的嘴里了。老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啥不明白?明白的老拐忙接过中医手里的托盘,把它放在暗处,慌慌地从怀里往外掏银子,老拐掏了一把,又掏了一把,直到中医把钱袋子收回去。老拐每掏一把,都仿佛在掏他的心掏他的肝。这些银两是老拐的命也是整个戏班的命呀。

  中医心满意足收了钱袋子,仰起一张苍白的脸,笑着冲老拐说:没啥,真的没啥,这丫头得的是妇科病,养息几日就没事了。老拐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中医。谢家大院的演出,总算顺利地结束了。少东家谢伯民心情舒畅地为老东家发丧了。离开谢家大院那一天,老拐找到了十里香,十里香经过几日的养息已经能够走动了,身子依然很虚,脸色自然苍白。老拐就说:按老规矩办吧?十里香听了,便给老拐跪下了。她跪得地久天长,无声无息。

  老拐别过脸道:啥也别说了,你走吧,找你的相好去吧。

  十里香就悲悲地叫了一声:叔哇,我错了。

  老拐正了脸:丫头,不是我不讲情面,北镇戏班子差点毁在你手里,让你走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十里香就又叫:叔哇,你让我上哪去呀!

  老拐又说:不让你走也行,那你告诉我,他是谁?

  十里香就把一颗头垂下来,泪水汹汹涌涌地流出来。

  老拐一连问了几遍,十里香就是不说,只是以泪洗面。

  最后,老拐又说:那你就走吧。

  众人都在一旁看着。

  牤子第一个跪下来,他喊了一声:爹呀,你就留下小香妹吧,让她gān啥都行呀!

  山里红也跪下了,此时的山里红已经取代了十里香,这已经被事实验证了。她也说:叔哇,你就留下小香姐吧。众人就都跪下了。腊梅就撕心裂肺地喊:你让小香去哪儿呀,爹娘都不在了,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提起十里香的爹娘,老拐的心软了。他们的感情,情同手足。他们临去前,一人抓住老拐一只手,死不瞑目,他们放心不下八岁的小香。老拐流泪了。老拐想起十里香的父母死前对他的托付,心终于软了,最后一跺脚走出了棚子。十里香就算留下了。

  山里红很冷静地站了起来,扑打两下膝盖上的土,她走到十里香面前叫了声:姐。

  十里香便扑在山里红的怀里,以女人之心大哭起来。

  山里红也清清冷冷地流下了两行泪。她为了自己八年的努力,为了终于能有今天。

  chūn芍能成为山里红绝非偶然。

  chūn芍的父母是北镇戏班子忠实的戏迷,那时,方圆几十里,只要有北镇戏班子的演出,便有chūn芍父母的身影。他们为北镇戏班子走火人魔。那时chūn芍年纪还小,他们就抱着chūn芍走南闯北,风雨雷电从不耽误。

  小小的chūn芍,在父母的眼里便看到了角儿的魔力,只要他们暗恋崇敬的角儿一登场,便痴了一双目光,醉了一颗心。刚开始,chūn芍尚小时,她还不懂戏班子是怎么回事,也听不懂那些唱词,但她很喜欢看戏时的气氛,人山人海的男女老少,水泄不通地把戏台围了,他们在空场的问隙里冲着角儿大呼小叫,这是在家里无论如何体会不到的。小小的chūn芍,只要父母把她抱到戏台前,她便不哭不闹了,她就沉浸在那迷迷瞪瞪的氛围中。后来,渐渐大了。她也能听懂一些戏里面的词句了,她更多的开始留意台上,首先吸引她的是女角儿那身鲜亮的戏服,她深深地被女角儿那身戏服吸引了,那时,她就盼着自己快快长大,有朝一日也能穿戴起女角儿那样一身衣服。八岁那年,家里发生了变故。在这之间,chūn芍家有着二亩三分地,虽说不上富裕,过平常百姓的日子也算说得过去。错就错在父母走火入魔地成了北镇戏班子的戏迷。那时方圆几十里内,不管大户小户人家,只要有红白喜事,都要请北镇戏班子前来助兴,他们把能请北镇戏班子当成了很壮脸面的一件事,于是,戏班子就不断地在这一带演出,只要有演出,父母便什么也gān不下去了,疯了似的朝唱戏的地方跑,时间长了,那二亩三分地便荒芜了,chūn芍一家的日子,便人不人鬼不鬼了。

  没饭吃的日子是生事的日子,父母便开始生事。他们生事表现在吵架上,他们吵架的内容千篇一律。先说到吃,然后吵到戏。

  父亲说:chūn芍妈,借一升米去吧。

  母亲说:我不去,我没脸再去借了,我都借过八回了。

  父亲:你不去谁去,你要饿死一家人呀。

  母亲:好好的地你不侍弄,饿死你活该。

  父亲:不吃饱肚子,晚上咋去靠山屯看戏呀?

  母亲:看戏,看戏,你就知道看戏,要不是天天看戏,家里咋能没吃没喝?

  父亲:我看你就别去看了,我看戏班子里的老拐都快把你的眼睛勾出来了。

  母亲:你好,你看胖丫时眼珠子都快飞出去了,看了能咋,让你摸了还是让你闻了?还不是撑死眼睛饿死diǎo。

  胖丫是和老拐唱对手戏的女角儿,母亲的话说得一针见血,伤了父亲的痛处,父亲便“呜噢”一声,扑过来和母亲厮打,两人仿佛是两只红了眼的老鼠。刚开始,chūn芍总是被吓得大哭不止,后来,渐渐就习惯了,父亲和母亲相互厮咬时,她该gān啥还gān啥,她从炕柜里掏出自己那件花衣服,一边往身上穿一边说:还打呀?一会戏就开演了。

  父母听了她的话,便灵醒过来。看戏的欲望占了上风,他们呼呼哧哧地粗喘着。最后还是母亲抹抹眼泪走出去,跑东家颠西家,死说活说借来半升米,熬一锅稀粥,吃饱肚子,然后一家三口人,急如流星地跑进夜色中,冲着他们的人问天堂——戏台急慌慌地奔去。二胡一响,角儿往台上一站,就啥都没啥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初一却过不去十五。穷则生变。那阵子,奉天城里的军阀张作霖刚刚发迹,他正到处招兵买马,chūn芍的父亲一气之下离开了家门,他临走时冲chūn芍母亲情断义绝地说:这日子老子过够了,老子要当兵去,以后有吃有穿有戏看,你就在家等吧,等老拐走下台来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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